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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
熬得過千山萬水,卻熬不下這一場錯過,
闖入的倉皇和錯失的扼腕,是否可和暫停交換。
我遺失的那個眼神,用天地來還。
范宗沛水色.文字于蘇英
那陣子,淡水連日大雨,小石頭與黃土堆砌出來的道路更顯得泥濘不
堪。
阿明是個工作人,沒事不是田裡耕作就是幫人挑石擔土的建屋子,這
樣的雨惹來一身黃泥,他也不看在眼裡,拿起掛在頸項上的髒破布,擦擦
臉讓自己能看清路足矣。
工頭和幾個工人躲在一處簡陋的小茅蘆內,高聲要他進來。阿明倒是
一派輕鬆自然的回絕。
阿明抬頭看看天,一串串透明的雨不停地朝他臉上、地上落下,他身
上多餘的雨水順著衣服滑落到地面,漾起一小水窪。
他突然笑笑,在這時候心底竟感到一陣莫名舒暢。耳邊轟轟作響的雨
聲夾帶著雷聲肆無忌憚的侵襲大地,在這樣貼近自然的同時,他隱隱約約
聽見少女的嬌嗔聲。
阿明心裡覺得奇怪,尋著聲音望去──他看見一名少女手裡拿著毫無
作用的手巾遮著這場傾盆大雨,她跑得艱辛,一方面要躲雨,另一方面又
得小心腳下的好幾個窟窿水窪,一個不留神,險些跌坐在黃泥之中。
阿明猛然一驚──看這少女的穿著也知道不是尋常人家,弄髒她一身
可就不好。他連忙趕過去,伸手攙扶她一把。
少女驚異的抬首回望,那雙亮晃晃的水眸這麼無預警的扎進阿明的心
底。
「呃……這個……小姐小心。」支吾半天,阿明終於吐出幾個字來。
少女愣愣地回望他,訥訥地講不出一句回應。
「鳳儀!」後頭拿著一把破傘的父親終於趕上他女兒的步伐,看見女
兒不知道為何被一名不知名的男子扶著,心裡更急著過去。「鳳儀!」
父親的叫喚彷彿將少女從另外個世界拉回,被喚做鳳儀的少女羞赧的
垂下頭,掙扎著脫離阿明的扶持。
「多謝。」她輕聲道謝。
「沒有啦!」阿明反倒不好意思的摸摸頭。
「鳳儀……」父親氣喘吁吁的趕到女兒身旁,緊張的看看她的情況,
非得確定他的掌上明珠安然無恙。
少女指著前面的茅廬要父親先行去避雨。父親點了頭,護著女兒,怕
她淋溼又怕她跌倒打滑。兩人互相扶持的緩緩前行。
阿明雙眼不知怎麼無法從少女身上移開,他孟浪的盯著她的臉,還有
那一雙始終迴避著又羞澀的瞳眸。
父親對阿明的這樣大剌剌的凝望感到不快,出聲低斥幾句。阿明大夢
初醒,他又窘又無措的,支吾其句。沒一會兒,便一溜煙的就往工人聚集
的小茅廬裡竄。
工頭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便驚異的說聲是吳老爺,一群人鬧哄哄的,
各自議論怎麼這時候吳老爺會來探工。
「老爺怎麼趁著落大雨的時候來巡視工地?他身邊的那個是誰?沒見
過啊,是哪一個丫環姑娘?」
「那是……」小姐……這稱謂顯示了他與她之間的距離,讓他哽在喉
嚨裡一時無法發聲。
工頭已經先去門邊卑躬屈膝的恭迎吳老爺,隨後進來的吳老爺點點頭
,環顧四周後忍不住皺眉。工頭機伶將工人們從椅子上趕起來,撿了一塊
較乾淨的破布稍作擦拭。工頭鞠躬哈腰,眼睛瞄向吳老爺身邊的少女,看
著她嬌柔清秀的臉蛋,剎時恍了神。
吳老爺乾咳幾聲,工頭大夢初醒的垂下頭。老爺不讚同的望向自己的
女兒,心底正犯嘀咕:早囑咐過她別跟來,一個女兒家這樣拋頭露面的像
話嗎?
吳老爺沒坐下,反將女兒護在身後,擋去一屋子男人的窺覬。他低聲
探問工作情況,工頭可憐的向他抱怨連日大雨的苦處,這工作怎麼也趕不
得。
吳老爺沒答腔,目光繞了所有工人一圈,最後定在方才和女兒糾纏的
青年身上。
阿明正失神似的,凝視著少女。
吳老爺隱下心頭不快,又咳了幾聲,可是阿明一點會意過來的反應也
沒有。工頭見狀,手肘頂向阿明一記,阿明猛一回神,一張黝黑的臉莫名
變得通紅。
「我……我……」阿明望向門外漸小的雨勢,大聲喊道:「雨、外頭
的雨小了些,我、我先去挑磚頭。」
工頭來不及叫住阿明,他人一溜煙的又往雨裡奔去。
少女打量阿明離去的背影,羞怯的神色又帶點好奇。另外一頭吳老爺
已經先問出口:
「這少年仔是怎麼回事?」
「吳老爺,阿明就是這樣……這人挺努力務實的,別人擔一份土他就
提兩份,只會多做不會少,也不會喊苦,是個老實的年輕人。」
「哦?」吳老爺揚起眉,對這青年微改觀。
少女看著阿明在大雨裡工作──也談不上做些什麼,只是搬搬東西、
將挖掘起來的廢土一塊塊填向他處。
另一頭正辛勤工作的阿明抹一把臉,冷不防抬起頭,不經意與少女對
望──他心底又是狠狠一個撞擊,那種暈眩,是連著工作好幾日不休息也
不曾感覺到的。
她雖然感到赧意,這回卻沒躲開,反而朝著他輕輕點個頭示意。
阿明忘了自己怎麼回應的,腦子裡空空盪盪、恍恍惚惚。等到他發現
時,大雨,已經停了。
之後阿明總希望再見到小姐一眼。他老想著辦法,總想往老爺府裡找
事做。可惜他是吳府的外包工,沒什麼機會踏進吳府。
他旁敲側擊的打探消息。
吳府門外清早的時候會開一次門,那時會有一個長工來清掃大門前的
空地。通常是四更半的時候,天色未亮,長工會提著燈籠出來打理著門面
。他耐著性子查看幾日,於是某天清晨與深更的交界時分,他守在門前想
詢問長工,未料那日門方打開,長工一見外頭有個陌生人就連忙把門閤上。
阿明不敢去敲門,只得傻傻的再等下去。等到他上工的時候到了,吳
府的大門卻沒再打開過。他心底知道,這下子吳府裡的長工恐怕有防心,
下回也許就不會是一個長工出來清掃了。
人多嘴雜,他決心尋另外的途徑。
前門不行,那旁門呢?
旁門的僕役就雜亂些。後來他發現一個小廝,總是在趕集日出來批貨
。他暗自攢了一筆錢,偷偷塞給廚房的小廝,希望換來接近吳府的機會。
小廝拿了他兩回錢,自此如沉大海一去不回。他也沒機會再市集上遇到小
廝。
沒法子了,他只得換個方式。
外頭趕工空閒的時候,多半是大中午。以往他休息補眠的時間,變成
守候在吳府大門前。吳府的大門雖寬闊卻總緊掩著,除了乘轎坐車的客人
來訪,其它少有開啟的時候。
後來他發現,約莫十日的週期,總有個夥計來探吳府大門。這人肩上
挑了兩石東西,上頭罩著白紗,他瞧不清是什麼東西。每回來的面孔可都
不太一樣,多半不會連續來四五回。
阿明心裡打定主意,開始盤算起來。
於是算準了日子,又是送扁擔來的時候。他難得的向工頭請了半天假
,又拿了自己攢下的錢,吃了秤鐵心決定往吳府前行。
等待吳府前已久,終於讓他瞧見慣例前來的夥計。他和夥計談好了價
錢,這才將一身的東西交給阿明,讓他有機會可以進去吳府。
這時他才知道,這上頭擔的是茶葉。老爺小姐都愛品茗,所以吳老爺
常向大稻埕一帶的茶商收購茶葉。大稻埕一帶的茶商為數眾多,擔茶的夥
伴之所以會不同,是因為通常來自不同的店家。
他戰戰兢兢的提著一擔茶葉進去,入了大廳,只見老爺卻不見小姐。
老爺看見阿明,只覺是個眼熟的青年。阿明給了老爺茶葉,心裡記著
茶夥計交代的話,這茶是打哪來、什麼歷史、有什麼特別。其間夾雜著旁
人說到此茶的典故,一併說出來給老爺聽。
老爺點點頭,很是讚賞阿明的反應。他要僕役帶下去,並叫管帳的來
,要打賞給阿明。
阿明從頭到尾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那抹倩影。直到銀子拿到手後
,阿明還在前廳到處張望,不忍離去。
吳老爺此時才想起眼前的青年是誰。他本欲沉聲叱喝,但在轉念間,
發現此人的優點,老實又心細,想來也許是可造之材。他叫阿明過來,多
給他幾個銀兩,告訴他年輕人志在四方,若是跑出一些意思,再來想些事
也不遲。
阿明何等聰明,一點就通。他驚喜萬分的望向吳老爺。
「你是可造之材,我看在眼裡。」這工人吃苦耐勞他是知道的,而他
心底那點心思,他心裡頭也是雪亮。
「要配的上吳家,我女兒嫁過去才不會吃苦。少年仔,你還年輕,出
外打拼幾年再回來也可以。我在新竹認識一個茶商,他底下正缺一個精幹
的助手,你就過去試試吧。」
阿明感激萬分。叩謝再叩謝之後領恩而去。
踏出吳府之前,他忍不住回頭一望,想再看見那抹動人的幽幽倩影。
重重百道門間,他相思的人兒,似乎佇立在門邊等候著他。
那人淡淡一笑,羞澀又清麗的容顏,緊緊牽動他的心弦。
阿明吃了幾年的苦,從一個苦力工變成茶商底下的夥計。管自種茶、
煮茶、烤茶、品茶、講茶各項皆精。茶商沒有兒子,也沒人分擔家產,老
闆重視阿明,於是在自己死前將一身的財產都交給阿明。阿明可真正的變
成了富商。
但這時候,滿清吃了敗戰,說是要割地陪給日本天皇,這麼一塊地,
就落到現在阿明生活的地方。時年亂的很,阿明將茶店暫先關避躲躲風頭。
日本兵暴虐無理,人人都有可能被狂風掃境,反日英雄是有的,下場
多半淒慘不打緊,還連累的全家全村都死於非命。
阿明看著時局又開始動盪不定,想來他苦了些年還未成家,於是決意
從外地回來準備去吳府提親。
他在客店住下,並找來當年的工頭,請他一桌宴席,藉以達謝工頭
當年的照顧。工頭見阿明意氣風發的回鄉,心裡頭很是高興,兩人坐下
來談起往事,一時間快意非凡。之後工頭對時局的不穩定感到憂心,對
陌生的日本有種恐懼。
「咱們和日本八竿子打不著關係,誰要他們管!滿清不要咱們就算了
,怎麼也輪不到外來鬼子管!」工頭喝了點酒,膽子變大起來。
阿明點點頭附和。不知為什麼,原本歸鄉的安定心情竟然有股不詳之
兆壓在心口,讓他心頭沉甸甸的。
「唉……不過這話不能說這麼大聲……」工頭突然垂喪的嘆口氣,「
咱們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組成自衛隊,本是抵制日本鬼子,哪裡知道……」
阿明聞言一震,手上的酒杯沒拿穩,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工頭沒有留心,醉言醉語的告訴他自衛隊的成員……
「哪裡知道民兵團根本比不上日本軍,有武器的弄不好當場就被日本
軍殺了,有的運氣好活了下來,可現下全都關在衙門牢裡,恐怕也是離死
期不遠。吳府、吳老爺你還記得不?」工頭喃喃自語的搖搖頭,語氣顯得
哭喪:
「全死啦!上上下下百條人命,全在三天前都處死了。眼下所有人都
害怕與吳府有所牽扯,深怕叛變的罪也壓在自己上頭,所以吳府一家的屍
體還放在大堂後院,沒有人敢去收屍。」
「全死了?」他顫聲問。
「噯,全死了。」
阿明震驚不已,丟下工頭一人,立即頭也不回的衝到縣府去。他趕到
衙門前,想進去把小姐帶回來。語言不通的狀況下,日本兵將他趕出來,
拿槍要脅他離去。
阿明不肯走,他執意坐在衙門前面守著,想著也許日本兵會把屍體運
出來,就算不能為她收屍能看她最後一眼也好。
到第三天,他聞見一陣難聞的焦屍臭,赫然發現日本兵把屍體聚集起
來燒掉。他大為震怒,拿了水想澆熄火燄,但卻被一旁日本兵打制止,將
阿明打的半死不活之後丟出門外。
他痛苦的攀爬在地上,身體疼痛比不上心裡頭的。就這樣不知道過了
多久,他悶悶的哭出聲時,一個熟悉的語言在他頭上出聲,他抬起頭回望
,一個身著日本軍服的男子手裡捧著一罈酒看著他。
阿明說:「做什麼?打我不夠還要用酒瓶砸!?」
日本兵將酒瓶給他,用日文混雜著生澀的台語對他說:『我不知道你
想要找的人是誰,可是這骨灰裡,總有你思念的人。』
阿明的淚聚在眼眶裡,他眼睛直盯著酒瓶不放。直到酒瓶在眼裡模糊
時,他深怕消失的從日本兵手裡搶過來緊捧在胸口。
「小姐、小姐……」阿明放聲大哭。淚水,混進白雜的骨灰裡。
杜鵑啼血,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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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宗沛.水色專輯。
曲目六,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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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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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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