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上這副面具。
我會用力拉扯,讓它能夠完全貼近我的皮膚,產生一種零縫隙的莫
名快感,就像妳完全貼近我,沒有絲毫的距離。
我把你的靈魂化成面具,把自己的靈魂交給闇黑的遊戲。
我站在鏡子前面,帶著面具,自言自語。
刀刃沾滿血液,鋒利的希臘短刀,掛在乳白色牆上。血液的顏色已
經不再鮮紅,而是呈現失去光澤的黧黑。這把刀,是昨天在希臘逛街時
無意中發現,所買下的紀念品。刀柄部份是帶有老舊氣味的黑色,上頭
刻有細緻的橄欖葉,雖不是特別亮眼,但卻好像有靈魂住在裡頭,正打
算和我訴說古希臘豐富神話似的,那樣深深地吸引著我。
對一個藝術家來說,要能不注意週遭美麗的事物,就好比人類在水
中呼吸一樣的困難-機率為零。因此我幾乎放棄大腦緩慢的思考,立刻
買下這把和我擁有莫名契合的短刀。一萬元希臘幣,雖然我知道被坑。
橄欖樹是地中海沿岸國家所崇拜的聖樹,也是希臘的象徵物,象徵
著長遠的和平和自由。是從古至今,人類潛意識中不斷追求,卻又用實
際行動打破的深沉慾望。古希臘傳說中,智慧女神曾以劍觸及地面,播
下橄欖樹的種子,為新生的雅典城帶來光明和希望。
這次去希臘,也是我第一次去希臘,目的呢?完全是為了第二十八
屆的奧運。和 Medea 交往近五年,經歷了愛情最享受的階段-在學生
時期談戀愛。我們雙方家境都算不錯,因此在交往上並沒什麼壓力,每
個月固定去幾次高級餐廳,看幾場電影,或是離開我們所租的小套房,
到外頭的飯店瘋狂做愛,享受一種因肉體享受,而把精神空間擴大無數
倍的奇妙錯覺。我們輕鬆擁有這段算是同居的日子。
同居是一種很微妙的相處,或許從老一輩古板的思想上來看,這是
一種包含罪孽的淫蕩生活,特別是對女方來說,但從我的角度看來,卻
不如此。
愛情由什麼構成?耶穌也許會說:「人類的愛,也只是神的一部分
。阿門,信耶穌得永生,拜假神,就準備下地獄!」佛祖可能雙手合十
,告訴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間的事物皆有無常無我的性質,
雖有,也是不實在的,出家吧。」道士或許拿著桃木劍,泡了一杯熱符
咒水,說著七情六慾的世代輪迴:「妳欠他的,要用兩輩子來還,若是
捐點錢,再讓我用身體為妳淨化,恩恩怨怨皆能抵銷。」
愛情,不過是靈和慾,哪這麼多狗屁?
Medea ,在我未曾認識她,卻透過某種方法看過她照片時,稱之為
「潛力股」,我常常這麼形容女生,當我看到某人有本錢成為天鵝卻自
甘墮落成醜小鴨的時候。我有一種超乎常人的鑑賞力-對於人的面貌、
身體各部分的細節,只要一秒到兩秒鐘的時間,或者更短,便能正確、
客觀的指出該做哪方面的「調整」,就像室內設計師正在嘗試修改某個
雜亂空間似的,雖然專業,卻是一點也不留情。
她,外貌清秀,皮膚白皙,特別在害羞或是運動完之後,臉頰彷彿
會透出耀眼的粉紅色光芒,像是在北極突然看到一座粉紅色冰山似的,
令人難以轉移目光。體態相當勻稱,略帶肉感,並不像當下很多女子骨
瘦如柴。聲音也異常甜美,像在寒冷的冬天喝下一杯熱巧克力般,會令
人舒爽無比。
重點是,她熱愛性。
在她看似單純柔弱的外表下,卻藏有一顆難以光明正大展露、淫蕩
、肉慾的心。我們認識一個多月,發生第一次關係後,性就好像成為她
必須時時刻刻吸收的養分,不論是在床上、電影院、室友房間或是教室
,越是刺激的地方,越是令她無法自拔。
每當我將她雙手用皮帶綑綁,把臉埋進她柔軟的酥胸,不停吸吮她
堅挺的淡紅色乳頭時,便會聽見她那彷彿永遠都不滿足,像是把性慾變
成巨大黑洞,神魂搖盪的辟淫之聲。
我的陽具充血脹大到似乎要爆炸,在她體內不停抽送,最後將濃白
色溫燙精液射在她身體裡的短短時間內,她會用雙手和雙腳把我緊緊夾
住,身體也會隨之發出明顯的顫抖,並且伴隨著我的喘息聲和她高亢的
叫聲,把精神和肉體推向另外一個境界,令人難以抽離的世界。高潮。
這是她最喜愛的高潮方式。
「我們去希臘,好不好?」 Medea 半裸著身體,窩在棉被裡說。
我們剛做愛完,肉體的慾望像是正在溶化的冰,不停吸收週遭的溫度,
等到化成柔軟的水後,再次釋放熱量,變成冰。我親吻了她的額頭,好
奇的問:「希臘?為什麼要去希臘?」
「奧運阿!這輩子至少要現場看過一次奧運!」
因為這句話,我才能帶起面具。
八月十二日,我首次踏上雅典的土地,為了方便書寫和閱讀,我之
後所寫的時間和日期,皆為當地時間,也就是雅典的時間。能夠如此大
膽決定這次的旅程,主要是因為在語言上並無太大的隔閡,希臘人主要
以希臘語和英語為主,我擁有不錯的英文能力,加上 Medea 在大學時期
曾經副修希臘語,因此,我們選擇自助旅行。
從中正機場飛往曼谷,我們在曼谷機場枯等兩個小時後才飛往希臘
。清晨七點,也就是台北時間下午一點左右,降落在位於雅典南方的國
際機場。我們在機場東大廳的Agrical - tural bank兌換外幣之後,
就拎著簡單的行旅,直接搭計程車到希爾頓飯店(The Athens Hilton)。
這間位於瓦西里西斯-索菲亞大道(Vasilissis Sofias Avenue)
上,一九六三年完工,結合「美式風格」和「希臘風格」的飯店,當初
在建構時,位置和規模都曾引起爭議,興建期間更是爭論不休,有個原
因是它的高度-五十四公尺,違反了當時的建築法令,雖然之後法令已
被修改。不過我猜測它不討喜的主要原因,應該是讓當初獨占雅典天際
的帕特農神廟有了夥伴,非得把這廣大神聖的天空分享出來。
希臘的計程車帶給我相當大的親切感,黃色車身,車頂印有 Taxi
的字樣,就連起跳價格也更親切,三百希臘幣,大概三十元台幣而已。
「出去走走嗎?妳不會要睡了吧?」到達飯店才放下行李,就見到
Medea 撲倒在床上,身體幾乎陷進那柔軟的床墊,像是身在女人柔軟的
胸脯裡,令人為之盪漾。
「好累欸,坐這麼久的飛機,休息一下。」 Medea 的臉埋在床內
,發出含糊不清,撒嬌聲音。
「好吧!」我沒有多說什麼,以她的個性,沒多久之後就會入睡,
非得經過幾個小時之後才會清醒。我脫掉夾克,拿了香菸、打火機和房
間鑰匙,帶著疲憊的肉體和振奮的精神,出門。
我走在雅典的街上,點燃了一根菸,享受著在異鄉才能有的熟悉感
,至少,香菸是我從台灣帶來的Marlboro。口裡吐出的灰白色煙霧,把
這城市變成像是蓋了一層薄紗的妙齡女子,宛如海市蜃樓所製造出的神
祕視覺感官。「很適合這炙熱的天氣。」我想。
我從口袋拿出在機場買的雅典市區地圖,像是個失去方向的迷路者
,沒有一點頭緒。在這陌生的城市裡,說明白點,地圖對我來說就像張
廢紙,不帶有任何意義。
旅行的目的並不是追求一種拘束的行動範圍,而是在一種陌生的環
境裡,找尋心理遺失許久的新鮮感。於是我放棄搭車前往旅遊手冊上-
麥加隆音樂廳(Megaron Musices)、帕拉米特洛斯辦公室(Parametros
offices)、美國大使館(US Embassy)-也是位於索菲亞大道上的景
點,而是注視著眼前從我口中呼出的菸圈。
「十點鐘方向。」我心裡想著,就這麼隨著「它」指引我吧-可能
再下一秒鐘就改變方向的菸圈。我漫步在雅典城的街道上,腦子出現了
在台灣或是其他國家不曾有的畫面。在這四百萬人口的城市裡,包含著
工商業所帶來的繁華景象,黃色 Taxi 後含有都市感的現代建築物,而
另一幕,卻是希臘人引以為傲的衛城、巴特農神殿、宙斯神殿等西元前
的遺跡。
是一種特殊的浪漫。
我彷彿置身在一台裡頭被裝潢成通都大邑的時光機內,周圍的人群
卻完全沒有發覺自己處在這奇妙的空間,只有清醒的我,轉頭,看著從
周圍迅速流逝的景象,由政治、科學、劇場、運動所組成,由從過去傳
到現在的神話故事所組成,由一種龐大的精神所組成。
是一種雅典才有的浪漫。
我突然停止了腳步。
鞋跟發出似乎帶有顆粒的摩擦聲,彷彿正在和我抗議這突如其來的
停步。「很痛欸!」鞋跟這樣說著。我沒有理會它,因為在我仰角四十
五度的視線裡,看到了令人熟悉,令我血液突然沸騰的景象-中國文字
。我點了一根菸,看著那外框為黑色,裡頭用青綠色填滿,不起眼,顏
色有點剝落的招牌。
「蘇格拉底」。白色的字體。
「蘇格拉底?」我疑問。
很特殊的店名。特殊之處,並非在於我看到例如「尐」、「?」等
一些在注音打錯時會出現的字體。「蘇格拉底」這四個字,就如同「耶
穌」一般普遍的先知的名字,竟然出現在這陌生的異鄉,就好像當我觀
察一個女人的面容、衣著、打扮時,卻不知怎麼的,焦距已經穿越她的
肉體到達了精神層面那種納悶的感覺,無法藉由外貌去做簡單清楚的推
測,只能像心電感應一般,直視她刻意隱藏,帶有暗示意味的想法。
我帶著還未解開的疑問句,將那給人厚重神秘感的黑褐色木門,輕
輕一推。
清脆的風鈴聲。
鞋跟顆粒般的摩擦聲。
像磁鐵般的男性笑聲,配合著剛開始播放 Oasis 的 Be Here Now 。
熟悉,只有音樂能帶給異鄉人這種熟悉。
「Marlboro?」像磁鐵般的聲音。「歡迎光臨,你是今天第一位客
人,也是今天的最後一位客人。」
「嗯?」我向偏左的前方看去,一位留著俐落短髮和細緻山羊鬍,
左耳掛著一隻耳環的男人正笑著。鼻子太過於顯眼,我可能這被子沒見
過如此迷人的鼻子,形狀、角度,完美的像個經過嚴謹計算的雕像。
「這肯定是從 Venus 身上偷來的。」我想。
「來點什麼?來自台灣的旅客。」應該是店長的人說:「酒、咖啡
、可可?」
「酒。」我回答。「要冰的。」店內雖然開著冷氣,但我心裡卻有
個被燃起的木炭正在批哩啪啦地燒著,體溫根本無法降下來。店內的裝
潢有濃烈的希臘風格,牆上掛滿應該是自行攝影的圖片。裡頭空間並不
大,除了吧檯之外,就只剩下一個小圓桌,然後擺了兩張看起來格格不
入的藤椅。
「請坐。」擁有 Venus 鼻子的男人拿著兩瓶啤酒走了過來。「你
好,我叫 Karma 。」他把兩瓶綠色的海尼根輕輕放下,圓桌的一塊小
區域頓時鋪上薄薄的一層水。
「你怎麼知道我是台灣人?」我好奇的問。
「假設有一天你變成台灣獼猴,然後在無需思考的情況下認出另外
一隻台灣獼猴的時候,就能了解我的感受了。」 karma 說。
「好吧,我是一隻台灣獼猴,你也是。」我說。
「來看奧運?」 karma 問。「如果是的話,提醒你一點,從去年
十月開始希臘衛生部與工會組織共同簽署了一條無理的法令-在公共場
合吸菸罰款一百五十歐元。」 karma 繼續說:「不過別擔心,在這,
你可以盡情吞雲吐霧。」
他嘲桌上丟出一包Marlboro,然後坐到藤椅上,翹著二郎腿,流暢
地用ZIPPO的打火機點燃一根菸。
小小的店內產生一種氤氳的畫面。
而我們兩人的陌生感,竟然就這樣隨著口裡吐出的菸慢慢飄到空中
,緩緩的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到底哪邊是他,哪邊是我,好像我們本來
就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似的。Marlboro的菸雲就這樣將我們的距離拉近一
大步。
「你住在雅典多久了?」我打開一罐啤酒,讓這冰涼的液體流經喉
嚨,澆息我體內還在燃燒的木炭。
「將近三年。」他也開了一罐啤酒。
此時我才注意到他雙手的手掌背面有個不小的藍黑色英文字樣「Karma」
,而修長的手指上,關節和關節之間也都紋有不同的英文名字,左手幾
乎滿了,右手大概還有一半的空間。如果每一根手指可以放下三組名字
(大拇指兩組),那他的雙手總共住了將近二十個人。
這讓我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彷彿看到一大群人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控制住了,一個一個住在
那股力量所設置好的空間內。而每當他手指一動,便能聽到那群被囚禁
的人所發出的哀號,還有嘗試著掙脫的反抗力量。
或許我注視太久了。
他試著用酒瓶撞擊桌面的聲音將我拉回。
咚。
為了化解這尷尬,我吸進一口菸,說:「你手背上的 Karma ,就
是你剛剛和我說的『你的名字』?」
他點點頭,說:「原來你剛開始沒聽懂。梵文 KARMA ,在字義上
是指“活動”或是“作為”。不過在佛教“業”的理論中,卻有一個特
別的意義,稱為『有意的行為』。『有意的行為』一定有它的效應或是
結界。」他繼續說:「 KARMA 根據《大毘婆沙論》有三種情況,很複
雜,沒辦法和你詳細解釋,你有興趣在自己去查。」
一頭霧水。
他拿出一隻筆,寫下《大毘婆沙論》,遞給我之後繼續說:「我很
喜歡其中一個解釋-『實際行動之後的殘存的習慣力』。」
「這和你手指上一堆英文名字有什麼關聯?」我問。
腦子還是盤旋在那些被囚禁在他手指裡的人上頭,好像沒有問個究
竟,就沒辦法拯救他們一般。
「有意義的行為,加上殘存的習慣力。」他回答。
「就這樣?」我擺出像是那樣說著的表情。
他沒有繼續說明,看起來,也不打算繼續說明。
這種情況好比正閱讀到小說的某個關鍵轉折點,迫不及待要往後閱
讀時,很無奈的事情發生了,就是書頁怎麼也翻不過去,黏死了。打算
小心翼翼的撕開,卻又害怕重點部份被破壞,嘗試著跳過這被黏死的部
份繼續往後閱讀,心裡卻不斷猜測那被隱藏的區域。
他安靜的抽著菸。
我不安的抽著菸。
我們兩人不發一語,周圍的空氣則瀰漫了菸和酒調和出的弔詭氣氛
。像是兩股不相容的色彩被強迫結合在一起似的,產生某種醜陋的色調
,試著把他們分開,卻只能分出許多組大小不同,顏色卻完全相同的醜
陋色調。
我很難去判斷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也許因為時差帶給我不清楚的意
識,或者我腦子早已被他手指裡正在求救的人所佔據,沒有多餘思考的
空間。
「你還可以問一個問題。」 Karma 突然亮出手錶說:「時間要到了。」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從一進門到現在,都呈現某種「莫名奇妙」的
狀況。沒有特製的餐點、飲料,沒有特殊的裝潢,甚至連讓客人休憩的
座位也少得可以,這算是一家店嗎?
重點是,說我是「今天第一個客人,也是最後一個客人。」這擁有
Venus 鼻子的男人已經下了逐客令。
好吧。我只能假設這是一間融合希臘特有風格,台灣人所開的店,
因為民族融合失敗,才導致出此種怪誕不經的狀況。
我思考了幾秒。
「外面的招牌『蘇格拉底』有什麼意義?」我問。「我被那招牌吸
引才進來的。」
「蘇格拉底。我就是為了蘇格拉底才來到雅典。」 karma 說。
「我熟讀了有關他的著名的五大文獻-柏拉圖《對話錄》中的《蘇格拉
底的答辯辭》、《柯賴陀篇》、《費多篇》、《饗宴篇》和色諾芬的
《回憶錄》-依舊不能滿足我對他的好奇心。」
「所以你來雅典尋找蘇格拉底?」我差點因這蠢問題笑出來,因此
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說,你來雅典,是為了找尋有關蘇格拉底的
『什麼』?」
「可以這麼說。」他點燃第二根菸,然後禮貌性的遞給我一根。
「到這邊來,除了尋找某個有關蘇格拉底的『什麼』之外,就是學習那
位先知的生活。」
「那麼。」我也點燃第二根菸。「我們所說的『什麼』,到底是什麼?」
「你對蘇格拉底了解多少?」 Karma 問。
「不多。」我回答。「不過……」
「我並非不願意花時間和你談談。」 Karma 再次亮出手錶,打斷
我的話,說:「今天情況特殊,我得接待一個人,所以若是你往後有空
來找我,我們再好好聊聊。」
「你不是說我是『今天第一個客人,也是最後一個客人?』」我有
點反駁意味的問:「那怎麼還要接待其他人?」
「對我來說,他並非『客人』,而是一個『儀式』。」 Karma 突
然露出好像有幾十層厚度,非得一層層撥開後,才能了解的笑容。「或
許有這麼一天,你也會加入這個儀式。」
我再次窺視他囚禁人的手指-用我超乎常人的鑑賞力。我把注意力
放在還有剩餘空間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已經飽和,佈滿了中文字和英
文字,至於紋上什麼名字,不方便透露,只能說名字都滿特別的。無名
指和小拇指則是空空蕩蕩,沒有絲毫痕跡。
奇妙的是中指,經常被用來代表髒話的中指。
如果依照關節把它分成三部分, Karma 的中指會呈現出一種夾擠
的畫面。像土司夾蛋一樣-位於三部分中央沒有名字的區域,如同可口
的荷包蛋,被兩旁寫有英文名字的土司緊緊夾著。無意中,彷彿突顯了
那塊中間地帶的重要性。
難道,和他剛才所說的「儀式」有什麼關聯?
「有意義的行為,殘存的習慣力」我不停在心裡浮想這句話,和他
當時說話的情景。
「有機會,我會再來。」我推開厚重的黑褐色木門說。
風鈴唱出適合雅典夏天的甜美歌聲,鞋跟依舊發出帶有顆粒的摩擦聲。
Karma沒有收取任何費用,他說和形形色色的人聊天,是學習先知
生活的一個小細節。「蘇格拉底總是跑到街上、廣場、體育場或是任何
地方找人辯論,像個熱血青年般燃燒自己心中真理的火焰,實現那偉大
又愚蠢的理想。他是偉大的哲學家!」他當時興奮的說著。
我步出了「蘇格拉底」,腦袋中像是有個巨大的山谷,剛剛所發生
的一切像是撞擊岩壁後彈回,互相交織而成的聲響,雜亂不清。
Venus的鼻子、為了與人聊天所開的店、Zippo打火機和Marlboro香
菸、有關蘇格拉底的「什麼」、儀式,還有被他刻意迴避,囚禁在他手
指內的人們。
「有意義的行為,殘存的習慣力。」到底代表著什麼?
*
飯店房間內。
一個人的身影。自己。
我赤裸著上半身,將身體像是失去地心引力般的陷入那過分柔軟的
床墊裡。「在這滿是齷齪念頭的世界,你若不是某人的妻子,就是某人
的婊子,或即將在很短的時間內成為兩者之一。」我口中念著約翰˙厄
文所著,《蓋普眼中的世界》書皮封面顯眼又憤世嫉俗的句子,鼻子則
是不停吸入 Medea 殘留在床上,具有令人消日忘年威力的淡淡體香。
「上聯:身體很累但是睡不著。下聯:呆在飯店又有點無聊。橫
批:我出去逛逛。」 Medea 只有在這張飯店所提供的便條紙上寫下一
幅規則嚴重錯誤的春聯,就像煙霧般地消失了。
果真就像煙霧般的在空氣中散開,我完全失去了她的消息。
三個小時就這樣隨著我不安的情緒悄悄溜過,那本厚重的《蓋普眼
中的世界》也被我翻了將近四分之一,我正因為擔心 Medea 的去向而
準備打電話到櫃檯詢問警局電話時,就聽到急促的敲門聲。
碰。碰。碰。
碰。碰。碰。碰。
碰。碰。
碰。碰。碰。碰。碰。
我趕緊衝到門邊,不假思索的打開。
宛如上帝憤怒時所激起毫無預警的巨大海嘯,Medea 帶著受到驚嚇
的哭聲,向我懷裡撲來。
「怎麼啦?」我的靈魂幾乎被這舉動嚇跑了一半,在尚未回神,又
還沒搞清楚狀況的當下,只能下意試地拍拍她的背,然後扶到床邊坐下
。「遇到壞人了?」我關切地問。
Medea 只是緊緊地抱著我發抖,然後像是正把囤積了數年之久的眼
淚一次發洩出來似的,在我胸膛上了一層溫熱且透明的珍貴染料。我只
是輕輕地將她摟著,沒有再多問些什麼。
如果她所流出的眼淚會和時間成正比,那肯定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那擁有五年感情的記憶中,我未曾見過她如此長時間的哭泣,除了
她最要好的朋友意外死亡那次,接到消息時,她像是淚腺被裝上馬達般
的整整在我懷裡哭了兩小時之久。
「好點沒?」哭聲已經變成斷斷續續的啜泣聲,於是我又開口問了
一次。「你可以慢慢說沒關係。」
Medea 慢慢的把頭抬起,用那有點紅腫,卻因為還殘留著淚滴而看
起來像是包覆著黑色寶石的水晶球的眼睛看著我。
「我迷路了。」 Medea 用帶點沙啞的聲音說:「本來只在飯店附
近走走,但是因為天氣太熱實在受不了,所以我改撘計程車,到青石街
道的波拉卡(Plaka)區,打算買些紀念品給你一個驚喜。」
「嗯,後來呢?」我問。
「到了那邊,才逛了一會兒,什麼東西都還沒買,就發現錢被偷走
了。」 Medea 說:「或者是掉在計程車上,我也不很清楚,加上我忘
記該怎麼回到這裡……」
「錢掉了?那妳之後怎麼回到這邊?」我問:「妳沒忘記自己會說
希臘語吧?」我不知為何的,竟然有了些許的怒氣,胸口像是被大量的黏
著劑封鎖著,產生有點窒息的悶亂。
「你這麼兇幹麻?」
「我……」我內疚的說:「對不起。」
Medea 只是沉默的擦拭著眼淚,然後突然緊緊地抱住我,說:「我
好累,想洗個澡。可以不要說了嗎?」
我點點頭,輕輕的撫摸著 Medea 黑色的秀髮,然後在她的額頭上
吻了一下。但這些動作,竟然像是早就被輸入指令的機械裝置一般,沒
有在我的精神肉體和記憶中留下任何記號。或許是現在的我體內充滿了
恍神粒子,早上的奇妙際遇還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Medea 所說的一切
也都那麼的不合理。
問題是,我卻在莫名其妙中失去了追尋真相的勇氣,也許是她恐懼
的哭泣讓我產生了憐憫之心,也許身在異鄉真會讓人處理事情的能力消
失殆盡,我像是失去脊椎骨支撐的骷髏,任憑其它部位散落在這令人陌
生的異鄉和厭惡的氣氛之中。
在雅典的第一晚,我們很反常地,沒有做愛。
*
週遭充滿了震耳的加油聲,不過並非我心中最期盼看到的比賽。位
於 雅典南部 Faliro 壯麗的海岸邊,非常接近 Piraeus 港口的 Peace
and Friendship Stadium 內,正在上演日本和巴西的女子組排球預賽。
這座外貌在我眼中像是長鬚鯨的體育館,最多能夠容納一萬三千兩
百位觀眾,不過目前看來,大概也只坐了四分之三。我的焦距停留在排
球場上某個正在發球的女人,腦中卻正在上映昨晚的開幕式上,被注入
在奧林匹克運動場中央用來象徵愛情海的兩千八百公噸的水。
「好浪費水。」雖然製造出某「我能看見空氣正在流動」華麗的複
雜視覺效果,但是在第一時間內,理性竟然清醒的敲打著我,將所謂的
藝術之美狠狠踹開,然後告訴我全世界有多少地方需要這些水。
或許我是個奇特的藝術家吧。
不過更奇特的是,我看不見週遭的任何人,視線已經產生一種重疊
的模糊感,把清楚的三度空間轉換成四度空間似的,連聲音也產生某種
被扭曲過後的醜陋,然後不停在我週遭穿梭著。
能夠把我拉回現實的,除了 Medea 的聲音之外,別無他物。
「肚子好痛。」 Medea 靠在我的手臂上無力地說:「有點想吐,
頭也有點痛。」
「又不舒服啦?你可能是水土不服喔,連續兩天了欸。還是這幾天
吃壞肚子了?不過也不太可能,我們都吃一樣的東西。」我說:「要回
飯店嗎?還是要把這場看完?」會到Peace and Friendship Stadium看
排球是 Medea 的主意,不然我本來打算到Olympic Aquatic Centre觀
賞男子游泳比賽。
「我自己坐車回飯店好了。」 Medea 說:「不然又害你看到一半
,昨天的開幕式也害你沒看到完整版。」
「不會啦!昨天我送妳回飯店之後又跑回去看,剛好還沒結束,所
以雖然沒有完整的過程,至少還有『完美的結局』。」我像是正在撫摸
波斯貓下巴似的輕撫著 Medea 的臉頰說。
「完美的結局。」在蘇格拉底內,我像是正從雜亂倉庫中翻出重要
文件似的回憶著來到雅典之後所發生的事情,然後一邊顫抖地吸著菸,
一邊看著眼前兩位赤裸的人。
Karma 與 Medea 。
Karma毫不忌諱的抽著菸,將他還在充血的雞巴自然地展露出, Medea
則是想盡辦法遮掩自己暴露在兩名男性之間,因做愛後而從雪白肌膚裡
透出紅色微點的美麗軀體。
「 Medea ,妳先去穿衣服吧。」我聲音顫抖的說。「你們從什麼
時候開始的?」
「你踏進蘇格拉底當天。」 Karma 說:「 Medea 就是『儀式』。」
Karma將中指舉起面向我,說:「看清楚沒?」
我沒思考他的動作是否帶有嘲諷的意味,只是眼巴巴的看著他中指
上原本空缺的位子。現在,已經被紋上熟悉的名字 - Medea 。
「很可惜,有太多事情尚未和你說明,其實我還滿喜歡你這個傢伙
的。」 Karma 笑著說:「我們所談到的蘇格拉底的『什麼』,是一本
傳說遺留在雅典,由蘇氏本人親筆寫下的『手稿』。我來到這,就是為
了尋找『它』。」
「這和有意義的行為,還有殘存的習慣力有什麼關係? Medea 又為
什麼會成為你所說的『儀式』?!這就是你所謂的『學習先知的生活』?」
我失控般的大吼。
Karma走到吧台後面拿出一件長袍披在身上, Medea 此時也已經穿
上衣服。她站在我和 Karma 中間不停的擦拭著眼淚,宛如一顆失去軌
道的星體,漂浮在無邊際的宇宙內。找不回以前習慣性的萬有引力,只
好獃在原地,任憑巨大黑暗無情的吞噬。
「蘇格拉底曾經說過:『要能關懷自己的靈魂,使其盡善、盡美!』
,在他眼中,靈魂是不朽的、神聖的、附有智慧的,一個人若是有如此
認知,面對死亡時就能使自己心靈平靜。有興趣研究,去看《費多篇》
便能知曉。」Karma 說:「我們需要努力關懷自己和他人的靈魂,但是
擺在眼前直接傳遞到人類腦中的卻是肉體,在你還沒關懷別人的靈魂之
前,可能早就被對方的肉體所誘惑。」
Karma 使了一個詢問我是否贊同的眼神。
事情發生到這種地步,我實在可以瀟灑的一走了之,不需留在此地
聽他大放厥詞,但我就像是剛吃到開胃菜,正飢餓的等著主菜的人似的
,非得聽他說個明白才肯罷休。於是我咬緊牙點點頭表示贊同,示意他
繼續說。
「蘇格拉底認為『靈魂』和『肉體』若能結合,則稱之為『生』。
相反的,如果『靈魂』和『肉體』分離,就是『死』。」Karma 說:「
但是一個不朽的靈魂,該怎麼和會逐漸老化甚至腐爛的肉體結合?換句
話說,應該讓靈魂離開肉體,也就是『死亡』,才能帶來真正的解脫。」
Karma 從吧台中走出,再點了一根菸說:「可惜我不是真正的哲
學家,無法做到善待死亡,因此我選擇另外的方法。」
「做愛。和形形色色的人做愛。」
「只有做愛能把卑賤的肉體和不朽的靈魂結合,在高潮的瞬間達到
一種完美的境界、完美的結合。那才是真正『有意義的行為』。況且,
那早就成我體內無法驅散的『殘存的習慣力』。」
「狗屁不通!」我憤怒的說:「那 Medea 為什麼會成為你的『儀
式』?你說!」
「你認為她來到雅典的目的是為了什麼?奧運?與你度假?」
Karma 說:「我不知道她用什麼方法欺騙你,讓你能夠放心的獨自參加
奧運這場盛會。不過,她確實是很順利,也很激情的成為我的『儀式』。」
「至於我們認識的過程,也就一點都不重要了。」
「奧運阿!這輩子至少要現場看過一次奧運!」
「我迷路了。」
「肚子好痛。」
我腦中突然浮現從 Medea 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而它們就像一支
長長的釣竿,將我心中被信任所隱避的謊言一一勾出。
奧運。迷路。哭泣。身體不適。
巨大的謊言。
Karma再次露出像是有十幾層的笑容,說:「 Medea ,過來。」
Medea 看了我,又看看他,接著露出一種性慾被道德枷鎖困住的複雜表
情,像是體內藏有煮沸的開水似的,甚至連身體都產生不自覺的抖動。
Karma似乎很樂於見到這種狀況,一瞬間,竟把身上的長袍脫下,
露出宛如米開朗基羅的雕像《大衛》的完美身型,還有那持續充血令女
人難以抗拒的完美陽具。他走向 Medea ,在我們都來不及反應的情況
下,給了她具有熔化道德束縛枷鎖的熱吻。
全部。
熔化了。
我失去了判斷時間和空間的能力,失去了所謂的自尊和愛情,那畫
面像是一片巨大的玻璃,被突如其來的力量衝擊,然後碎裂成連肉眼都
無法看見,比細菌還要更微渺的顆粒。一粒又一粒,一次又一次將我的
血管塞滿,將我周圍空間的末端填滿,達到身體和神經都無法承受的變
態飽和。
我跪在地上崩潰的喘氣、哭泣,聽著從耳邊傳來,足以撕裂我生命
的聲音。
Medea 達到高潮,熟悉又陌生的淫叫。
我從未聽過,她如此滿足的叫聲。
「行事要合乎『正義』,才能追求所謂的『真理』。」心理像是突
然降下一道神聖之光似的,我竟然聽見了蘇格拉底的聲音。「讓他變成
真正的哲學家吧!」
我拿出放在口袋的希臘短刀,走向那倒在桌上,尚未抽離高潮所帶
來的奇妙天堂的Karma。「哲學是對死亡的一種探究( Philosophy is
a pursuit of death )。」
一切都那麼的順利。
鋒利的希臘短刀劃過脖子底下清楚浮現的大動脈,熱騰騰的血像是
能夠洗淨罪惡的神聖之水,將刀柄的部分的黑色橄欖葉染出一層帶有生
命的鮮紅。
我將還在和死神掙扎,佈滿鮮血的大衛身軀推開,望著因過度驚嚇
而獲得清醒的 Medea。
「妳愛我嗎?」
「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Medea 驚恐的說。
這是一種求饒,不是愛。
「我也愛妳。」
希臘短刀再次劃過浮現在脖子上,青綠色美麗的大動脈。
「靈魂是不朽的。」
我像是正在欣賞絕無僅有的大作似的看著 Medea ,看著那流血過
多而失去反抗能力,但靈魂尚未離開的醜陋的赤裸身體。
我將刀鋒抵住 Medea 慘白的臉頰,然後像是割開包裝紙似的劃下。
我帶上這副面具。
我會用力拉扯,讓它能夠完全貼近我的皮膚,產生一種零縫隙的莫
名快感,就像妳完全貼近我,沒有絲毫的距離。
我把你的靈魂化成面具,把自己的靈魂交給闇黑的遊戲。
我帶著面具,步出蘇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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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力不存在具體的空間裡,不存在我們的身體裡,那是一種思維,一種力量,
一種精神,它充滿在這被我們所忽略的,更深一層世界裡。 那叫做冒險。
只有冒險,才能將想像力延續下去,才能激發更多的精采。
【我的個版 P_karma】 節錄於《奶奶的紅豆湯》
telnet://wretch.twbbs.org → P_karma ♀用音樂與文字拯救這爛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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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BLOG http://www.wretch.cc/blog 安西教練 我想寫日記 嗚嗚o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 211-74-93-47.adsl.dynamic.seed.net.tw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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