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鄉的夜晚其實是淳樸又狂野的。
淳樸的是這邊的人連同商家,在鄉間小市鎮就感覺不到大都會特有的競
爭,相較之下,我比較喜歡這種生活步調,城市裡的忙碌不合我的胃口,卡
努鄔拉曾跟我開玩笑說,既然如此,不如我就到水仙鄉去開一間身心障礙福
利服務機構好了!
當然是說笑,要創辦一間私立的身心障礙福利服務機構豈是那麼容易?
我工作的機構是小了點,但其中的點點滴滴是親身體驗過才清楚,卡努鄔拉
過去曾在鄉公所社會課任職,他也約莫了解這領域的內情,他說,那種工作
得要很有愛心的人才做得下去,像他就做不來,我以為他是托大了。
不過,這種淳樸的環境,真的很容易讓人流連忘返,他的說笑我還在夢
中一度當真了。
另外,這種偏僻的小鄉夜裡更有狂野的一面,而今晚,這份瘋狂渲染了
阿飽老爹的小店,莎拉酒廊。或者該說,感染的是一群因為失去傳說神鳥的
蹤跡而大打不平的山林中人。
我不習慣且不怎麼喜歡喧鬧的環境,可今晚不能免俗,因為這是屬於發
洩內心遺憾感覺的儀式,小芸因為看不到龍鳥,心裡嘔得很,現下就在莎拉
酒廊的小舞台上跟卡努鄔拉飆起歌來,我在台下聽著他們合唱「我期待」,
諷刺的是,彼此臉上都看不到期待,因為疑似龍鳥的怪鳥已經飛了。
阿飽老爹跟他太太坐在吧台裡,靜靜地隨著旋律輕輕點頭起舞,舞,呈
現在他們互相倚靠的肩膀上。老爹臉上沒有太多遺憾,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男
人可以很快拋開不愉快,也可能是他曾經瞥見那莫名之鳥,比起連個影子都
沒瞧見的我和小芸,他可快樂了。
小芸跟我說,沒看到龍鳥,這趟突然造訪的短期旅行似乎失去意義。
我曉得她說的意思,這趟旅程我們本就是為了龍鳥而來的,沒有達到目
的當然可惜,尤其就差那麼一段路程也許就能瞧見主角,遺憾加倍,可是,
除了龍鳥之外,我覺得能和卡努鄔拉,乃至於阿飽老爹、阿魯布夫婦碰面認
識,都可以算是一輩子的財寶。
這種情況就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若干年前海盜們藏起來的祕寶所在地,
推開沉重的石塊巨門往裡頭一瞧,金光閃閃、萬紫千紅,幾乎什麼寶物都有
了,結果往上看去,那枚本來應安穩放在財寶堆最上頭的一百克拉大鑽石卻
不見蹤跡。
瞬間,尋寶人的慘叫聲此起彼落。
卡努鄔拉唱到副歌,聲音高得和張雨生不惶多讓,小芸只能委屈地唱著
音調不算太高亢的陶子,台下幾桌客人愣了出神,鄉間地方大概很少人唱市
面上真正的流行歌曲,老爹的太太唱的「流行歌曲」至少也是七、八年前的
歌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特別喜歡唱姜育恆的「女人的選擇」,卡努鄔拉說,
那是她的招牌歌,大概也是她會唱且最接近當下的流行歌;老爹聽見太太唱
這首歌時特別喜歡笑,這首歌明明就是偏悲傷色調的,怎麼還笑得出來?應
該是夫妻之間的默契吧。
「欸,帥小子,去買點酒吧!」老爹看我起身,順口喚了一句。
「啥?老爹,你這裡就是酒廊耶。」
「那有什麼關係?今晚大家都喜歡喝台啤、都想喝台啤,剛好店裡沒有
了,你去便利商店買一下吧!」
「我是客人耶!」
「我想聽歌啊,難得有某人女友能和山水尬歌,不好好把握怎麼行?謝
啦、謝啦!」
老爹露出奸詐的目光,對我又捧又謝的,不是我耳根子軟,只是想說出
去透透氣也好;不是老爹正中我下懷,是我自己跳入坑裡。好在老爹雖然胖
胖的,但和安西教練一點也不像,否則我會以為漫畫人物跳出來了。
我繞至小舞台前,跟小芸表示要去便利商店一趟,她匆匆告訴我她想要
吃加倍佳棒棒糖,話還沒說完就又立刻將麥克風對上嘴,不甘示弱地繼續飆
上去,真是拼了。
離開莎拉酒廊,世界彷彿劃分為兩地,一處熱鬧不已、一處清靜至極,
夜裡的水仙街上沒有多少人車,昨晚看見的路邊小燈泡依舊一閃一閃亮晶晶
,這會不是會去年耶誕節之後所留下來的遺物?
走到全家便利商店前方,瞬間感覺到所謂文明的力量──電燈,彷彿不
用錢的電燈,照亮著入夜後已顯寧靜的水仙街道,更亮醒了我心中悄悄入眠
的睡魔,似乎宣告現在是白天才對。
熟悉的歡迎光臨,雖是山中分店,該有的仍然齊全,我環顧書架,想找
找那本熟悉的心血結晶有否在架上,但這是空想,書才剛出版,城市裡的便
利商店都不見得有貨,山裡怎會有?除此之外,先前我只在萊爾富便利商店
裡看見過,其他連鎖的便利商店都不見舖貨,或許是舖貨點不同的關係吧,
全家雖然可以是我家,卻不是我的新書的家。
腳步停在放置地圖集的細架邊。
架上有幾張地圖,台北市地圖、宜蘭縣地圖、台中縣地圖……苗栗縣地
圖。我愣了一下,苗栗縣地圖,難得來到這個苗栗偏遠的小鄉,似乎應該買
份地圖以玆紀念;於是,我抽起這張地圖,抱著手上的幾罐台啤轉身往櫃檯
付賬。
店員是個女孩子,看起來也像是原住民,五官深邃且笑容可掬,可以確
定的是,她不是道卡斯族人,卡努鄔拉說,水仙街上一帶大概只有他和阿魯
布是道卡斯族,其他的原住民多半都是賽夏族或泰雅族。我不會分辨哪個原
住民是什麼族的,在我這個外人眼中看來,原住民似乎長得都一樣;就和外
界團體到我工作機構來參觀,看到那些身心障礙幼兒時的感觸如出一轍,都
長得一樣;甚至,也像男人當兵到成功嶺一下子全部剃了光頭互看的感覺相
似,你像我、我像你,大家都一樣。
不過,或許我分不出來是正常的,也許我上輩子就是原住民,因為我的
五官也頗為深刻,從小到大的同學朋友們都問我是不是原住民?我只能無奈
地說,我是閩南人、不是原住民,結果還是有同學不識相地喊說我是阿美族
人,原因我實在說不上來,難道阿美族有什麼臉孔上的特徵嗎?
「不好意思,請問水仙鄉在苗栗縣哪裡?」付賬之後,我順手攤開地圖
放在櫃檯上,現在沒有其他客人在後催促,所以有空間與時間允許我這麼做
。
她有點傻住,也許是沒料到這個陌生人會如此開口,隨即微笑,她的手
指落在我還沒找到的定點,說,水仙鄉在這裡;我看了看,果然位於卓蘭、
大湖和泰安之間,水仙鄉,這樣一個充滿美感又自然的小鄉,讓人無法輕易
釋懷。道謝後踏出便利商店,街上人群不多,深呼吸一口,忽然覺得開始愛
上這個地方了。
走回莎拉酒廊,我遠遠便看見阿魯布夫婦剛要進去,看來,他們終於趕
上這趟祭典,卡努鄔拉說阿魯布的歌聲不俗,只比他差一點而已;我知道又
是他在玩笑,不過,三個歌唱高手齊聚一堂會是什麼情況呢?
推開莎拉酒廊的門,聽見卡努鄔拉大喊地老地老地老,阿魯布接喊天荒
天荒。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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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們活在虛假的世界,做著夢、踩著雲朵,穿著國王的新衣;
我是幕後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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