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禮拜你有空嗎？」電話的那一端傳來熟悉的聲音，難得接到我媽的電話，令我
的心雀躍不已。
這世上除了我之外，我最愛的就是我媽了。
「怎樣？想我啊！」我撒嬌道。算算我也快兩個月沒回家，也難怪我媽會打電話來。
「阿伶啊！這禮拜六是爸爸的生日，你能回來吧？！」
啥？！是爸爸的生日！這…
「欸…這個嘛！我看一下我的行事曆…」我的語氣有些猶豫，看著空白的行程，我
在想到底是該說有還是沒有。「我好像不行耶！禮拜六我要拍新聞，禮拜天要和同學討
論功，禮拜一還要考試…」
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理所當然，深怕露出破綻。因為這世上除了我之外，就屬
我媽最了解我。
「可以改天嗎？」看來我媽相信了。
「欸…」該怎麼回答呢。」
「啊你跟你同學說爸爸生日，叫她找別人陪她去拍呀！上次她回家，你不是找別人
幫你拍嗎？」
「欸…」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該死！我怎麼這麼多嘴！什麼都和我媽說。
「可是也只能一天啊！我們星期天如果不討論，我們就沒時間了，這報告下禮拜要
交耶！」即然禮拜六確定躲不掉了，千萬不能連禮拜天都失守。因為跟我爸在一起太久
，通常都沒有好事發生。
我記得大前年我爸的生日，我們一家去客家電台玩，我被迫去當特別來賓，並在我
爸足以把人挫死的目光，在節目上唱了一首客家歌，理由是有免費的卡拉ok為什麼不唱
。
前年，我爸的生日，我們一家人去了KTV慶祝，那時我感動的痛哭流涕，以為我爸
轉了性的時候，螢幕出來的卻是一連串的客家歌，而且最後因為客家歌實在太少了，那
場慶生會就在我爸的怒吼聲中結束。
這類的例子，不勝枚舉。所以我學會了在我爸生日那天可以要求我們做任何事的日
子，如果能逃就逃掉，就算逃不了就裝功課多，留在家中，省得被拉去在大庭廣眾之下
唱客家歌，或是突然被推去在眾親戚前來個臨時演講。因為我是眾子弟中僅存的幾個會
講客家話的人。
「那你禮拜五就坐車回家，禮拜六晚上再回台北。好，不說了，手機費太貴，明天
見！」卡！一聲，電話就此掛斷，只留下嘟嘟嘟的聲音…
報應啊！早知道就別亂說了。開玩笑！禮拜五滿堂要上到晚上十點耶！帶著大包小
包的去上課，超丟臉的說，而且還要坐火車，一路站到中壢耶！不累死才怪。
我想我媽早已看出這是推託之詞了吧！以她了解我的程，和她掛斷前的話，她應該
已經猜到了，因為從我來台北，為了一堆作業忙得不可開交而減少回家時，她就沒說過
手機太貴要掛電話之類的話。
＊＊＊＊＊＊＊＊＊＊＊＊＊＊＊＊＊＊＊＊＊＊＊＊＊＊＊＊＊＊＊
禮拜五晚上，我還是依約「坐火車」回家。
自從高中護理看過生產的錄影，知道生產是三度灼傷十倍的痛後，我就特別的愛我
媽，只要是她說的我都會照辦。雖然站了一個多小時，但我還是沒有怨言。
ꠊ 到了中壢，已經十一點多，天空飄起了細雨，不一會兒，雨勢漸大，我看著外面，
心中不由的浮起一陣涼意，因為粗線條的我會記得帶雨傘的機率是百分之零點零零零
零…一。
就在我抱著一線希望，準備在塞得快爆的背包中找尋那不太可能出現的雨傘時，我
聽了一聲極為熟悉而且絕不可能認錯的男聲…
「阿伶啊！」儘管我的頭還沒轉過去看，但我百分之百的確定這人一定是我爸，因
為他說的是客家話。
「爸！你在這等我啊！」我回道。這句話當然是句客語，因為我不想一回家就被他唸
。
「係啊！我猜你一定沒帶傘，所以就來接你。」（客語）我爸笑著說道，撐著傘走
向我。
我的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隨後，我和爸爸兩人一起撐著傘，走十幾分的路程回家。
「會冷嗎？」大概是我穿著短袖的緣故吧。
「唔會。」
「會很沒閒嗎？」他看著我大概覺得我比一個多月前憔悴吧！因為這禮拜我已經聽
過十幾個人說我看來很憔悴了，奇怪，明明我精神爆好的說。
「欸！會會會…像我們平均一禮拜都要交四五份作業，而且都是要用很久的那種…」
我開始用客語唬爛，並且把它誇大，深怕他叫我每個禮拜都回家。講著講著竟不自覺的摻
著國語。
「講客就講客，講什麼國語？」我爸皺起眉頭，橫了我一眼，仍舊是一派道地純客語
口音。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講了國語！我開始冒冷汗，依照以前的慣例，輕則被捏一下，
重則唸一天，而我寧願被捏也不要被唸，我最被被唸了。
我偷偷地打量著爸爸，看看有何微兆。
也許是我太少回來了，所以他捨不得罵我。
「媽！你回來了。」一回到家，我立刻飛撲而上。
「係我回來了。」我爸在身後收著傘補道。
呵！看到我媽，我忍不住笑的花枝亂顫，抱著我媽轉了兩圈。
「好咧！這麼大的人，要成熟點，還這小孩性。」我媽也用一口超流利的客語回我。
我撒嬌的吐了吐舌頭。
「唔！都溼掉了。」我媽扯了扯我的衣角。
「爸爸也係。」我看向我爸。
「去拿衣服。快點，不要冷到。」我媽拍了拍我的肩。
「嗯！」我轉身上樓，但不是往我的房間拿衣服，而是去我妹房裡串門子，這是我
的習慣。
我妹目前高三，是將要面臨考大學重大時刻的考生。她的性子很怪，陰晴不定，她
常常打電話給我，唸我都不回家陪她，讓她一個人孤伶伶的待在家，可是當我回家時，
有時的她卻對我超冷淡，甚至視而不見。
儘管如此，我一回到家還是會向她報到，因為我要拿我新買的ＲＰＧ遊戲向她炫耀。當初我聯考時，她也是在一旁玩樂，讓我羡慕的快發瘋，所以現在我也要。
看著她羡慕的神情，真是爽快。
「阿伶！」門外響起了媽的聲音。我知道她是來催我快洗澡的。
「好！」我聳聳肩走到我房間，拿衣服準備洗澡。
走到樓下，發現浴室的燈是亮的，還有一連串的水聲。
ꄊ 咦？怎麼有人？
「誰？誰在裡面？」為了保守起見，我當然是用客家話問。
「我。」裡面傳來渾厚的男聲。
好險！是爸爸！幸好我用客家話說，要不然不被砍死才有鬼。
在我們家一定要用客家話交談，這是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講了其他的語言，被爸
爸聽見，輕則被捏，重則被唸一天。
不過，只要他不在，我們都還是用國語交談。
「你…你洗…嗯！洗洗好了嗎？」慘了『洗』的音，應該怎麼發啊！欸…
應該是ㄒㄧˊ吧！我猜。有時客家話還和國語滿像的。如：國語說吃飯，客語也改
成食而已。
好像沒錯耶！我真是太厲害了，這麼久沒說都沒忘。
「快點，我也要洗。」我帶著點耍賴的語氣催道。
等著等著，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我爸終於出來了。
我順勢抬頭，恰的四目相接，迎向我的卻是犀利嚴肅的眼神。
我倒抽一口，帶著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我有講客語。」說完，立刻跳進浴室。
真不明白我爸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呢？通常只有我偷偷講國語被抓到時，才會
出現這種眼神啊！
這個問題在我腦海裡浮現不出五分後，我找到了答案。
「爸！」我大聲的狂喊。
不久，我爸也快步的趕到。
「爸！又變冷了。」我叫道。冰冷的水，讓我的身體不停地發抖。
明明剛剛還是熱的說。
「變燒了嗎？」我爸邊把瓦斯筒斜邊問道。
「嗯！」熱水真好。
「啊！變冷了。」我爸的手一離開瓦斯筒，水又開始變冷了。
於是，我爸就在後門外面拿著瓦斯筒，等著我把澡洗完。
「快點。隨便洗洗就好了，快點出來。」
等等，那個『洗』的音，原來是唸ㄕㄟˇ，而不是唸ㄒ一ˊ，ㄒ一ˊ是死的意思。
我這不肖女，居然和爸爸說，你死好了嗎？快點，我也要死。
難怪他剛剛會用那種眼神看我。
洗完澡後，我抱著枕頭棉被走到我妹的房間，她要我和她一起睡，理由是我明晚就
要回台北了，所以要多爭取和我相處的時。可是我心裡明白其實她是因為晚上不敢一個
人去上廁所，才叫我陪她睡的。她真的是很膽小，我常笑她一定是虧心事做太多的緣故
。
「你要送爸爸什麼禮物啊？」她邊看書邊問道，語氣頗為熱絡。
「啊！」對哦！明天是爸的生，又給忘了。
「喂！你怎麼可以這樣，爸爸就差這麼多。」
「我哪有，我是想明天出去買而已。我隨便的答道，一點想辯解的意願都沒有，這
是變相的承認。
的確，我愛我媽勝過爸爸，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沒什麼好否認的。自從十年前，我
爸被人洗腦後，我就再也沒有主動抱過他。
我不明白人活著為什麼要這麼累呢？整天把客家文化傳承掛在嘴邊，只要不說客語
、不唱客家歌、不參與客家活動，我們就好像是讓客家文化沒落的罪魁禍首。人活著開
開心心就好，何必背一個那麼大的十字架？
先是硬被限定在家一定要說客語，再來連唱歌聽音樂也都要支持客家，語言也就罷
了，多學一種語言，對我們未來還滿有利的，這一切我都沒話說，也都還在我能忍受的
範圍之內。最讓我無法容忍、最讓我厭惡的是他總是能為了客家文化，完全不顧及全場
以及他人的感受。
一次，我同學來家裡作客，就在我們聊的正開心的時候，我爸聽到她把閩南語叫做
台語，立刻疾言厲色的糾正她，而且一講就講了一個多小時，場面超尷尬的，從此那個
同學就再也沒有來我家了。
一次，元宵節龍潭大池舉辦了一個滿盛大的燈謎會，我在母親軟硬兼施的要求下，
終於答應和全家一起去。就在我們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停車位，踏進南天宮時，沒想到燈
謎會的主持人居然用閩南語主持，我爸氣的跳腳，大罵道：「在客家莊講什麼閩南語！
」罵完立刻怒氣沖沖走向舞台，就這樣的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最後我爸在我媽的阻止下
，沒有當場給主持人難看，但他也氣的打道回府。
我不懂為什麼要把場面搞得這麼難看？每次我看到別人訝異的眼光，我真的覺得好
丟臉。
如果說我有一顆炸彈的話，我一定毫不猶豫的把那個妖言惑眾、把我爸洗腦的人給
炸死。
若不是他，今天我們家也許就不是看來幸福，而是真的幸福吧！
「阿伶啊！快起床，等會小叔請吃飯呢！」爸爸一手敲著房門叫道。
雖然這叫喊聲比以往的都輕柔了許多，但我仍然驚得從床上彈起。我揉揉惺忪的睡
眼，拿起鬧鐘一看，竟然已是隔天的早上十點。
以前總是以正常人都是六點起床為由，把我們轟起來的爸爸，居然破天荒的讓我睡
到十點，真是不敢相信。
呆了三秒後，我終於拉回思緒，準備梳妝出門。
今天小叔家請吃中飯，很多親戚都會一起到來幫我爸慶生，順便聯絡感情。
因為媽媽加班，妹妹去圖書館，所以這個家族聚會就只有我陪我爸出席。不曉得為
什麼我有種被設計的感覺。
「唐山過台灣，沒半點錢…」這首客家本色幽幽地從收音機裡傳出，終於打破了車
上凝結的空氣。
一路上，我一直沒開口說話，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開口唱流行歌
，又怕被罵，所以只好開窗隨意的瀏覽著窗外的風景。
三十分後，我們來到龍潭的小叔家，不久其他的叔叔和姑姑也陸續到了。
大家一起圍坐在圓桌，桌上擺滿了豐富的菜餚，大家就這樣邊享受食物邊聊天，從
近況一直聊到政治，再一直聊到經濟和社會。
而我就在一旁靜靜吃著，反正也沒有我說話的餘地，所以我很識趣的快快吃完，
去客廳看電視。
看著看著，一直不算大聲的聊天突然變的激烈了起來，而且口氣越來越衝，幾乎蓋
掉電視的聲音。
「不合時代潮流的文化本來就會自然的被淘汰。」二叔不以為然的說道。
「係啊！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弱內強食，弱勢族群被強勢的文化併吞淘汰，這也沒什
麼奇怪的。」小叔在一旁補道。
「那為什麼我們就要做那個被犧牲被併吞的文化呢？所以我才要你們教小孩子說客
語，要不再過兩個世代，不用等別人把我們併吞，我們自己就把自己的文化給滅了。」
我爸瞪大了那滿是怒意的臉，拍桌叫道。
「好了！好了！吃個飯嘛！幹嘛弄成這樣。大家快快樂樂的吃飯不好嗎？今天還是
大哥生日，不要講那麼嚴肅的問題嘛！小孩子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好，想學他自己就會去
學啦！管那麼多幹嘛！」姑姑在一旁打圓場。
「你們就是這樣婦人之見，什麼叫小孩子想學自己會去學，他們哪會？要不是我硬
逼我家的小孩講客家話，今天他們也像你們的小孩一樣背祖。如果今天你們不教他們說
，那麼以後的子孫連客家是什麼屁都不知道了，就算想學也不知道去哪學。」很顯然的
這個圓場打的並不是很好，而有火上加油之勢。
「你以為現在的小孩用逼的就有用嗎？他們根本不會理你。」被我爸這麼一說，姑
姑的火氣也上來了。
「誰說他們不會聽，講不聽的就用打的，看他們聽是不聽？」
「哼！我沒事幹嘛為了這種事，把家裡的氣氛弄得這麼不快樂啊！現在的小孩不是
那麼簡單好帶的，說什麼就聽什麼…」說著說著，姑姑突然往我這看了一眼。
「…」我爸也沈默了。
因為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我和我爸感情不好的事，大家心裡都有數，她是不希
望因為客家的事，而鬧得像我和我爸那樣。
「你知道他們現在在想什麼嗎？你了解他們嗎…」
「係啊！就算我們教了又怎樣？就只有我們在說，有什麼用？別人不教不說客家還
不是一樣滅了。
…這場尷尬的餐會，就此草草的結束。在回程的路上，我和我爸誰也沒有開口說一
句話。
可是，他們爭論的內容卻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
晚上，媽媽終於回來了，並燒了一桌的好菜給爸爸慶生。
「真搞不懂！到底是誰生日啊！」我妹邊吃飯邊小聲唸道。
因為桌上的菜全都是我愛吃的，像三杯雞、梅干扣肉等等。
「多吃點！在外面吃常常會營養不均衡。」我爸夾了高麗菜放到我的碗裡。
「嗯！」我點了點頭。這句話通常都出自媽媽的口中，第一次聽到爸爸這樣柔聲的
關心，我的心似乎有某種特別的感覺在流動著。
吃完飯，我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台北。我爸一直跟在旁邊，似乎想陪我一起到車站。
「東西都帶了嗎？」
「嗯！」
「小心點啊！」
「嗯！」
「在外面自己要有準則啊！不要一直吃泡麵。要我陪你…」
我比了比手勢，示意他等會再說，因為我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同學打來的。
「喂！你等一下啊…爸！我走囉，拜拜…喂！剛剛我們講到哪了…」
「那個…」我爸似乎還想說什麼。
我回頭看他要說什麼，但不巧有一個油漆師父突然來找我爸，所以我還是不知道爸
爸到底想跟我說些什麼。
走了一段路後，我才想起宿舍的鑰匙還在妹妹的桌上，只得再回家拿。
進家的那一刻，我聽見了那個師父說話的聲音，他居然是用客語在和我爸交談，真
的令我太訝異了，那師父來還不到三個月，當時他還不會說客家話呢！而且他那認真的
模樣，一點都不是在應付的感覺。
我站在門外，靜靜的看著我爸和師父談明天的工作時，我的內心突然洶湧著一股難
以形容的感動，那一剎那間，我真的覺得自己的爸爸很偉大。
儘管客家文化一直不斷的沒落，可是他仍然堅持下去，用自己最熱忱的心去支持自
己的文化。他沒辦法改變大眾，但他一直很努力的去試著改變身邊的人們，就算得不到
認同，卻依然不氣餒，想盡辦法喚起大家的民族意識，雖然有時他的做法不是那麼的好
，但是卻無法否定他的執著與認真。
我想起了在小叔家吃飯時，爸爸那落寞的神情，讓我的視線逐漸模糊。
我知道我一直是爸爸心底的痛。
「爸！我同學剛打電話來說，明天不用討論，我可以留下來到星期一再回去了。」
我緊緊的抱住我爸，才不管那師父的眼光。
「好！好！好！」我爸開心的語氣帶著些許的顫抖。
雖然我和我爸常為了客家的事一直不太好，但我始終沒有告訴他，我一直以自己是
客家人為傲，以前只是為反對而反對而已！在高中時，我還得了客家演講比賽的第一名
呢。
＊＊＊＊＊＊＊＊＊＊＊＊＊＊＊＊＊＊＊＊＊＊＊＊＊＊＊＊＊＊＊
「喂！這禮拜你有空嗎？」
「對不起！我不能陪你耶！這禮拜我要回家陪我爸去看客家採茶大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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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望月 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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