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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畢業典禮宣告了高中生涯的結束。所有例行性的校長感言、畢 業生感言、頒發畢業證書、繞行校園……等等預期中即將發生的事情, 比起自己所感受到的時間感,竟是延宕了許久才逕自地出現。合照的時 候,我設想性地試圖設定、或者說,保留一個位置給F;但是怎麼也無 法在映入眼中的場景裡,找出這麼樣的一個位置。這是一個活著的人才 有坐席的、現實性的物理世界。 不習慣人多的場合的我,典禮的中途就已經悄悄地離開——就只是聽完 校長說了一連串漫不著邊際的話而已。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我看見了她 站在門外,一點躊躇的模樣。我快步地走向她,如同我看見她後隨之加 速的心跳一樣。她看起來消瘦了許多,儘管有些憔悴,但是並沒有不健 康的感覺。我知道她那種不輕易讓別人看出自己傷心的好強個性,於是 並沒有多說什麼。她看見了我,微微地對我笑了笑。 「好久不見了。還好嗎?」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用這麼生疏的一 句話當作開場白。 『嗯,還好。』 氣氛有點僵冷。 『請我喝咖啡吧。』她說。 我聳了聳肩。「不過我太窮了,只請得起便利商店裡頭賣的罐裝咖啡。 沒關係吧?」 『其實,我來找你,是想找你談一談,談關於……』 「那就等一下再說吧。」我打斷她的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喝咖啡了。我想是和F交往不久後的事情 吧,還隱約記得是從F口中得知的。在他們兩人交往之前,我一次也沒 看她喝過咖啡。 我們買了罐裝咖啡,比肩並行到一處公園後找了一張長凳坐下。在夏日 裡的近午時分,我們各自握著自己手中冰涼的咖啡,任由它的溫度滲進 手心裡;一再出現的沈默彷彿像是直逼內心的寒冷,冷得讓我幾乎相信 ,那些凝結在咖啡罐上的水珠是從我身上冒出的冷冽汗水。我在隱約之 中可以感覺到她那些如暗流般不可見、安靜地隱藏並細心保護住的悲傷 。但是有些不安的我什麼也無法說出口,只是靜靜地等待她說出些什麼 。 『你去了他的喪禮嗎?』她終於打破了沈默,也開啟了屬於我們之間的 話題。總覺得她的聲音有什麼以前曾經存在過的東西倏然地消失了。那 語調夾雜著顆粒感,粗粗地,聽進了心口就像是摩擦般地讓人感到疼痛 。我點了點頭,說我去了。『可以的話,告訴我那是怎麼樣的場合嗎? 』她淡淡地問。 我向她簡單地描述了當時的場景——白髮的F的父親、為數不多的悼念 者、還有坐在最後一排的我。她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點一點頭,那是 在我無法確定她是否聽見了我所說的事情時,唯一我能夠得到的回應。 「那……妳這段時間還好嗎?我打過幾次電話給妳……」我忐忑地問。 『嗯……』她若有所思地沈默了一會。『其實那一陣子發生了一些事情 ,我需要獨處。』我點了點頭,然後向她說了關於F打給我最後一通電 話那時的預感,還有這一陣子以來,入睡前常會想的事。她只是默默地 聽著,偶爾點點頭。 「妳怎麼會在這時候來找我?」我問。 『不知怎麼地,總覺得你一定不會耐住性子待到畢業典禮結束。』 「是嗎?」一陣風迎面吹來,我瞇起了眼。 『嗯。對了,聯考準備得如何?想讀什麼科系?』 「普通吧。」我說。「至於想讀什麼,我想應該是工學科系吧,面對儀 器和方程式應該比面對人們單純多了。不過,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傢伙, 聯考過後能讀哪所學校、或是什麼科系,就真的只有時候到了才會知道 吧。妳呢?」 『我?我不參加聯考。』她頓了頓。『我會去美國一陣子。』 「去美國啊……」我怔忡了一會,然後問她。「會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喀”的一聲,她打開了咖啡。『不陪我一起喝嗎? 』。我回過神,應了一聲,也拉開了咖啡的拉環。我們兩個人同時喝了 一口。 「所以,妳是來告別的嗎?像當初妳們家搬走一樣?」 『也可以這麼說吧。只不過這一次是到更遠的地方去了。而且離開的也 只有我一個,也不確定會在美國待多久。或許不應該跟你說這件事的, 因為我想在你上了大學之後,我們之間想必就會自然而然地漸行漸遠吧 。不過,也許是一種奇怪的、像是所謂“禮貌上”之類的感覺,所以還 是想來跟你說一聲。』 我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自顧自地把手上的咖啡一口氣喝完。那時候的 咖啡究竟味道如何,我已經想不起來,只是隱隱約約地,從她的話裡嗅 到了一點點粗糙又苦悶的氣息。我錯開話題,問起了她的畢業典禮,她 回答是在明天。之後,我們繼續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消磨時間,像 是我們都在等對方開口,說出想要繼續談的那個話題,但最後仍然沒有 人把那說出口。天色漸暗,她提議一塊兒吃晚飯。 『我身上還有點零用錢,我請你吧。』她說。『算是回請你的。』 吃完飯後我陪她回家。到了樓下的時候,我們相互道別。我才剛要轉身 離去,就聽見了她的哭聲。面對突如其來的、她的哭泣,我顯得有些手 足無措。我回過頭,看著兩手在胸前交抱著另一邊上臂,像孩子般用盡 全身力氣哭泣。哽咽的她全身顫抖著,激烈的哭聲偶爾夾帶著幾聲咳嗽 。我走近,雙手輕搭著她的肩膀,試著抱著她。一開始,她顯得有些抗 拒,試圖用雙手推開我。我只是靜靜地搭著她的肩膀,直到她不再抗拒 。慢慢地,我抱著她,讓她的臉龐埋進我的胸口。 我知道,她此刻的悲傷並不是我能夠撫慰的。 我突然感到一陣鼻酸,鼻腔裡湧上了一股幾乎不能忍受的刺痛;我想,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習慣流眼淚。儘管眼框的下緣漸漸地溫熱起來, 但在這樣的場合裡總是要有人堅強一些,就算是偽裝出來的也好。我無 法想像兩個人都哭成一團的情景。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她的離開會是 一輩子的事情。我似乎在那個時刻一下子就失去了什麼。那個原本有著 什麼的、內心裡的一隅變得空空洞洞的。那個曾經發生的事情將在她的 離去之後再也沒有辦法向誰訴說,也沒有人能夠同樣地以經歷過的身份 來聆聽。 她一邊哭泣著,一邊像是說著囈語、微弱地呢喃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話語 。那股哭泣聲在深夜無人的街道顯得異常銳利,深深地扎進我的心裡。 那一夜,我想她損耗了一部分的自己,化成眼淚溶進了我的胸口。在我 離去的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夜裡淚水的灼熱如何令人疼痛,還有它冷 卻的速度,在輾轉難眠的夜裡成了另一種寒冷。我坐在書桌前,看著下 午被我隨手放進書包裡的、陪她喝咖啡所留下的鐵罐,直到天亮。徹夜 無眠的、疲憊的我,去了她的畢業典禮,但原本應該是典禮主角之一的 她卻沒有現身。 一如F的喪禮是我和F兩人生命交集的終點一般,這是我和她的青澀生 命中交集的終點,有點像是我們都在那一天參加了彼此的喪禮──那樣 的意味。而她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去機場送行。世界彷彿在那時候開始被 分割成兩半——我在以台灣這座小島為中心的半個地球,而她卻在被分 離開來的另一半;在換日線的另一邊,我活在她的下一個約略十二個小 時的時空裡,彷彿誰也沒有能力跨過這條荒誕的界線,我們誰也不能再 見到誰。那時候,我不懂為什麼活著的人要為死去的人付出這些莫名奇 妙的代價呢?這對於活著的人怎麼也不可能會是公平的。 [1] 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1904-1973)智利詩人, 本名里卡多‧內夫塔利‧雷耶斯‧巴索阿爾托 (Ricardo Neftalí Reyes Basoalto)。 197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2] carioca 源自於南美洲印地安民族、圖皮瓜拉尼 (Tupi-Guaraní )一族的語言,原指“白人的家” (“cari”意指“白人”,而“oca”為“房屋、居處”之意); 現今意義為“里約人”,用作指稱里約熱內盧的居民。 [3] bacalhau(馬介休)為葡語,是鱈魚以鹽醃製過後的 食材。bolinho de bacalhau是指炸馬介休球。 [4] paquera為葡語,大體上與“調情”同義。 -- 本著作係採用創用 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2.5 台灣版」授權條款釋出。 [2008] (CC)(BY)(NC)(ND) [Lunarsea]. Some Rights Reserved. 作者: LunarSea Email: lunarseawu.at.gmail.com MSN: shocky_studio.at.hotmail.com Cafe原刊載處: http://lunarseacafe.blogspot.com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1.74.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