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的父親從學校這邊著手,找尋任何有關於F的去向的蛛絲馬跡,但接
連幾天,連同校方努力,卻沒能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F就像突然蒸發
、消失在空氣裡似地,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從他父親口中得知,F常
和他的繼母吵架,而F失蹤的前兩天,F才和他的繼母大吵了一架。在
那之後,事情沒有太大的進展;直到他父親正好要出國談生意的時候,
意外地發覺了原本鎖在保險櫃裡的、F的護照竟早已不翼而飛,才瞥然
驚覺F離開台灣的可能性。據說F的父親聯絡了所有在國外的親戚,甚
至打了電話給離婚後移居國外的前妻,也就是F的親生母親,向他們打
聽是否有F的消息,卻依然沒有得到任何肯定的答案。F的父親隨即聯
絡警方,提供這條線索,但仍然沒能來得及阻止悲劇的發生。有一天,
從駐巴西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傳來消息,說是巴西聯邦警察
(Polícia Federal)接獲報案,有人在里約熱內盧的一條路上發
現一名少年陳屍在白色的飛雅特(FIAT)的車子裡。聯邦警察從那
名少年身上找到了F的護照。F的父親親自跑了一趟巴西,確定了死去
的少年就是F。
一面碎裂的駕駛座車窗、一顆從左側太陽穴射入頭骨的子彈、一具冰冷
的屍體。
由於F的父親透過友人向巴西警務單位施壓的緣故,這件案子很快地就
找到了兇手。兇手是一名住在貧民窟,年約十一、二歲的少年,另有一
名年齡相若的共犯。當時他和另一名同住在貧民窟的少年,走向當時停
下車等紅燈的F,假裝是一般在街上遊蕩、隨處向人伸手行乞的街童。
兩人走近駕駛座後,其中一人立刻從背後腰際處掏出了手槍,對準駕駛
座上的F,示意搶劫。依少年的說法,當時F放聲大笑,這使得他非常
地緊張。他大吼著要F交出財物。突然間,F的右手伸向排檔處,似乎
是想逃跑。在極度緊繃的情形之下,過度反應的他,就在F動作的那一
剎那,慌張地扣下了扳機。
“砰!”
沒有人想得到F竟然會出現在地球另一端的巴西。而且就在那裡,一聲
槍響結束了他的生命。巴西——一個我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去上一回的國
度,聽起來就是如此遙遠的地方。
無論如何,每當想起carioca這個字,我都會想起F。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carioca這個字是葡萄牙文。一次在書店裡
偶然看到陳列在偏僻角落的書櫃上的一些辭典,我在擱置在那書櫃上的
一本葡英辭典裡面,憑著記憶找到了這個字的解釋──那是在F死後很
多年的事了。辭典上的解釋是這樣的——“carioca:
the one born in Rio de
Janeiro(出生在里約熱內盧的人)”。當然,這個只是字面上
的解釋。我想F的意思是指carioca的生活型態。
“The carioca[2] is relaxed,
and loves to sit in the bars
or sidewalk cafes, drink beer,
eat bolinho de bacalhau[3],
watch the girls go by and
maybe engage in some
light-hearted paquera[4] .
”(“里約人”是指那些生活悠閒、喜歡坐在人行道上的小餐館喝啤酒
、吃炸馬介休球、看著女孩們從眼前走過,然後會和女孩們搭訕調情的
人。)
有人說,carioca的生命就是“bar, beach,
sex”(酒吧、海灘、性)。這聽起來有點像是搖滾樂手的
“drug, sex, rockn’roll”(毒品、性、搖滾樂)那樣
的意味。我不禁苦笑,F是怎麼樣知道這麼樣一個陌生的字詞的?這傢
伙怎麼這麼隨便地把生命當中、那個如同座右銘的位置,馬虎地讓給了
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字眼呢?
總之,F的想法並不似carioca這一類人那樣,只有“bar,
beach and sex”那麼單純。相反地,他甚至可以說是
令人難以捉摸的。關於F如何得以離開台灣這件事情,循線調查的結果
出乎意料地指向F的父親的某個生意對手──F所有的離境、以及之後
的生活費用,全由那個人資助。沒有人知道當初F是怎麼說服對方的。
我想,這對F的父親來說是相當大的打擊。
F的喪禮那天豔陽高照,就像是F給人的第一印象,那樣的天氣似乎很
適合那場喪禮。喪禮中,與172公分高的我身高相當、理著平頭、有
著灰白頭髮、看來精悍的F的父親,冷漠的臉上像是附在酷寒海水上的
厚重浮冰,透不出在那覆蓋底下的任何情緒,如同他不帶情感的冰泠聲
音。他的漠然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顯眼;而身材嬌小的F的繼母帶著兩個
小女孩站在一旁。小女孩似乎還不瞭解所謂死亡與喪禮之間的關連,只
是自顧自地交頭接耳,偶爾發出幾次笑聲。
出乎意料地,就以F在學校所表現出來的人緣而言,出席喪禮的同學少
得可憐。出席的大都是與F毫無直接關連的大人。我對這些人的感覺是
──他們只是為了和F的父親那樣的一個生意客戶之間良好的關係而不
得不來的,他們本身並沒有他們臉上所表現的哀傷神情那樣對等的、哀
傷的理由。這讓我不得不把他們歸類在“虛偽”這類人──儘管在這場
合,我自己本身也可能屬於這類人。
我選在最後一排靠近門口的位置坐下,在為數不多的人群裡宛如被自己
的思緒把自身與外界隔開般地回顧著這件事是如何被串連成今天這樣的
結局。我總覺得一定可以在哪個環節阻止F的死亡——像是F打電話給
我的那一天。然而,雖然我有不好的預感,但實際上我卻什麼事情也沒
有做,任憑F的死突兀地發生。
“我應該感到後悔嗎?”
F的喪禮極為簡單。我想,在這場極簡的喪禮上,我應該是不怎麼悲傷
的(即便我在自己的心中哀悼,感覺難過卻始終流不出眼淚),我甚至
覺得我和那些莫名其妙地出席了這場喪禮的大人們沒什麼兩樣。至於她
,則始終沒有出席這場喪禮。
之後,學校裡的氛圍似乎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只是所有認識F的人都
不約而同地絕口不提任何關於F的事情;加上即將結束的高中生涯還有
需要應付的聯考,所以沒有留下太多時間讓人去想起關於F的事。只是
每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我有時會看著房間的天花板,想著“F的死
亡應該可以不必發生的”這樣的事情。這樣的念頭從F喪禮的那天起就
像是頑強的傳染病悄然地擴散開來。在那段時間裡,我沒有任何關於她
的消息──沒有任何好或壞的隻字片語,就像當初她搬家後那樣悄靜而
無聲。我曾主動打過幾次電話給她,卻始終沒有人接聽──她就像是蒸
發似地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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