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fé] 第一章
《一》
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巴勃羅‧聶魯達[1]《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
淩晨一點四十分,雨正下得落寞,落地窗外滿是無法止歇的淅瀝聲。午
夜裡,無人的巷道過份地僻靜,純粹地只有雨聲。街燈的昏黃光線和從
玻璃滑落的雨水模糊了屋外景象,恍若再也沒有什麼屋外的事物需要被
解讀。“這樣也好”我這麼想。無論如何,我只要能夠理解眼前她所在
的這個空間就夠了。此刻的我,並不需要讀懂其它事物。
沒來由地,今年冬天比起以往冷上許多。台北總是陰雨綿綿,恍若失寵
的孩子般地得不到陽光的照耀。玻璃窗的溫度與體溫之間的距離,也理
所當然地比起往年的冬天來得要更遠一些。於是,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變
得異常清晰。她的每一次的呼吸氣息都足以在窗上留下如迷霧般的灰白
痕跡──一次次的增長、消散。
那痕跡清晰地直教人摒息。
我看著她纖瘦的身體倚著身旁的那扇落地窗。她的左手輕輕地托在下巴
,而她右側的臉龐順著身體的弧度,微靠在玻璃上。只見她將視線投向
窗外,一副正專心注視著什麼的模樣,但其實窗外什麼也沒有──什麼
也沒有。微妙地,彷彿從很久之前起,她現在所在的那個位置就被執意
地空了下來,只為了等待她的倚靠——如同在我的心裡也一直保留著一
處獨屬於她的角落——一處唯一且無法取代的一隅。但是此時,我已經
不能確定我能否讀懂她了,我賦予她對我的意義成了唯一可以憑藉的解
讀。然而,這樣的定義又是否合乎時宜呢?我已無從判斷。
我為她暖了杯子、做了一杯espresso。她愛喝咖啡(至少、曾
經),而這也許是為什麼這家咖啡廳會存在的原因之一吧。
還記得是F提議的。『她這麼愛喝咖啡,那麼以後我們一起開一家咖啡
館吧!』
那是第一次和F聊天時、他所說的一句話。然而這個提案,如同他這個
人一樣,從沒有過下文。到現在,這家咖啡廳只有我一個人繼續守著。
F死了,驕矜地略過一個生命理應經歷的、許許多多的過程死去;而她
,則是在F的死亡之後,就恍若遊牧民族不斷地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
國度之間遷徙。
對F的記憶,隨著時間,我和她只會一天比一天離那段回憶越來越遠。
無庸置疑地、這是我、是她、是每個認識、或者曾經認識過F的人都需
遵守的法則。也只有在這個法則所體現出來的基準上,我、她、還有每
個認識,或者曾經認識過F的人,才稱得上是平等的。只不過,我和她
或許是以遠離的步伐,還有和那段記憶的距離(時間上的)來說,最不
成比例的兩個人。F終究以某種莫名的方式在我們的生命裡異常鮮明地
活過,並且在他的生命消逝的時刻,如同什麼東西炸裂開般地對某些人
的生命造成損傷。
包括她的在內。
除了雨聲之外,我想──這樣的空間是安靜的。儘管這家咖啡廳還承載
著過往歲月裡的某些回憶繼續地存在著。對於那些我所認識的人們(不
論他們是否曾經來過這裡),其中有一些是決定性的、以形而上的方式
蝕刻在這空間裡。每當我在這裡獨處時,我便容易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
些人,還有我們之間的故事。然而,隨著時空變遷,這些人都已離我遠
去──我不禁懷疑,這一場場分離,其實和在蹩腳小說裡所編造出來的
情節沒有什麼兩樣。
我凝視著眼前的她現在安靜的模樣,不自主地想起高中畢業典禮,她來
找我的那一夜,還有那時她異常激烈的哭泣。
“真是令人無法感到不悲哀的極端對比!”
但是,我已經無法從眼前的沈靜的她看見那樣的痕跡了。那股發生在過
去,卻尚未完全成為過去的悲傷,彷彿就像是被吸進地質年表中變成了
化石般地被某個屬於從前的地層覆蓋起來,沒有誰可以不經挖掘就看見
它。我決定讓自己從這思緒中抽身。“播點音樂吧”我這麼想。我想,
還是偶而播放一下古典樂——經過歲月洗鍊的旋律總是值得懷念的樂曲
。它們總像是一雙可以穿越時空的手,安撫著一群愛好者的心。
我端著剛煮好的咖啡,走到她在的那處位於角落的座位。在她所在的雙
人桌那個唯一還空著的位置,我坐了下來。
然後我什麼也沒說地把咖啡遞給了她。
『只有一杯啊?』她從她的那股恍惚凝視中回神。『你……不陪我喝杯
咖啡嗎?』她問。
「不了。假如是以前的我,也許我會。但現在……」我躊躇了一會,然
後搖搖頭。「不了。」
『……』
「……」
『那你還愛我嗎?』
「……」我怔忡,然後淡然地說。「那早已經不是我的問題了,因為決
定權始終在妳。愛一旦說出口,先說出來的那一方就注定處於下風了—
—就策略性而言。」
『是這樣嗎?』她緩緩地說,語調空蕩且乾枯地就像是正描繪著一片焦
黑光禿的死寂森林那樣。
我們誰也沒再多說什麼。她端起咖啡杯,慢慢地啜了一口。她端著咖啡
杯的手勢和她飲啜時貼在咖啡杯緣的唇形與記憶中的有些細微的差異,
但是大體上是差不多的──再怎麼正確的記憶有時也會顯得曖昧不明(
有時我會無法斷定記憶是否正確,一旦回頭看時只剩下渺小且模糊的印
象)。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然後安靜、安靜、恍若永無止境。
如今的安靜並不是因為那股激烈的悲傷消失無蹤,而是那悲傷被這股沈
靜,連同這些年以來隨之改變的事物給緊緊地包裹住了。或許這也是我
們都不再感到像當時那麼疼痛的原因吧。那個讓人刺痛難堪的悲傷被包
覆如繭,於是我們才得以安全地觸碰到它。
是的,我想就連悲傷也僅只是這股沈靜的一部份而已。有許多更為複雜
的情緒遠在我言語所能觸及的範圍之外。那些我怎麼也無法再對她、或
者向任何人說明的,想必在未來的日子裡,我也仍舊無法對誰訴說,只
有安靜地讓它們躺在我柔軟的腦部裡沉澱,然後硬化、定型,成為我再
也無力改變的、只活在過去裡的遺憾──某種程度來說,那也正是記憶
這東西。
而記憶沉澱的方式,有時令人啞然。
她說過。『一人獨處時的回想,像是行駛著在末日裡航行的船一樣。暗
夜裡,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方向,你不知道思潮在下一秒將朝何處
奔流;於是,怎麼樣的航行都只能成為漂流。每一個人都是絕對的孤獨
,被最純粹的黑,沉沉地包裹著。』
我很認同她所形容的。
“如果說,女人是用水做的,那麼我想,她在F死去那一天,便註定了
要乾涸吧。”
看著她,我不禁這樣這麼想;而我面對著那個過程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樣的事情一步一步、肆無忌憚地進行下去。我應該
要為她做些什麼,來當作我對她的回報;但在這件事情上,我終究無能
為力──我只有絕望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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