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的第一個學期過得很快。也許是一大堆那種學分少,但上課時數
多的課程。課業上的忙碌使得生活比較不苦悶一點,儘管教授在課堂上
所說的東西並不特別有趣,而且基本上和在高中的時候沒什麼太大的差
異。不過,大學的環境比起中學來說,相對地自由許多──你可以選擇
融入整個群體,或者反過來切斷所有聯繫,專注地悲傷著。時間的經過
像是嚼著沒有味道的蠟,課業也不好不壞地應付過去。我依然把自己主
觀地定位在“聆聽者”這個分類。這段期間我試圖和她的家人連絡,卻
只得到美國的一處地址。之後我寫過幾次明信片、還有幾封信寄了過去
,但始終沒有回音──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在寢室裡,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是戴著耳機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做著自己
的事情——除了有時候聽浩俊說著他自己和這學期剛認識不久的學伴的
事情。有些時候,語言像是我鮮少使用的器官,似乎它正漸漸地隨著時
間的進行而退化——有點像是深海、或者是無光的地下水脈裡的、盲魚
的眼睛那樣;但畢竟現實的狀況還是有些不同,在身處於社會這樣一個
龐大的組織裡,我無法絕對地不言不語。無論如何,都有需要發出聲音
的時候,以取得必需的資訊。於是聲音和語言便以所需的最低限度存在
著。其他幾個少數空堂的時間,則是會到孫伯的辦公室坐一坐,喝他煮
的咖啡。每次喝咖啡的時候,或多或少,我都會想起有關於她的事情。
流進喉頭的咖啡,從記憶出發,跨過了時間的距離,呼應著那時候她留
在我胸前的、淚水的溫度。我依舊沒在咖啡裡加糖,儼然從很久以前就
習慣這麼做一樣。
我和孫伯雖然並不全然像是朋友那樣地交談,但也沒有相差四十幾歲那
樣的感覺。我們的話題從課程、咖啡、旅遊經歷、音樂、電影、到從前
系上曾發生過的事情或傳聞之類的,是一些一般且不具有什麼私密性質
的話題。聽著這些與自己不那麼貼近的東西並不需要花費什麼力氣。此
時,聆聽比起訴說容易得多。
我在耶誕節的一個星期前寫了一封信給她。
給親愛的妳:
最近好嗎?之前寫了幾封信給妳,沒有任何回音。但由於沒有退回,我
只有當作妳收到了而繼續寄信給妳。不過,我想妳在那裡也有妳自己的
事情需要處理,有些甚至可能是十分耗費心力的事情,所以,如果沒辦
法的話,不回信也沒有關係。基本上,我沒辦法不繼續寫些什麼寄過去
;而耶誕與新年正好是不錯的理由。
南部十二月下旬的天氣,比起北部而言,似乎稍微暖一點,不太需要穿
著厚重的外衣出門。學校的課程到目前為止,和高中的時候所上的內容
還看不出有什麼比較大的差異。從上一次期考不好不壞的結果看來,似
乎覺得自己應該會就這麼不好不壞下去,直到畢業吧。
有些事情很想對妳說,卻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並不是很能夠掌握
它們,然後將之轉換成語言的型態。妳知道,我不是個擅於言詞的人。
這類事情等過一陣子能夠比較清楚地寫下來時,再寫在信裡面。
聊些別的事情吧。其中一個室友最近向他中文系的學伴告白了,用相當
神奇的方式。他找了學伴的朋友,要到學伴的大頭貼,然後和自己的大
頭貼,一起貼在麥當勞的折價券上。(折價券上有貼紙,由自己選擇要
搭配的餐點,然後貼在有兩個虛線格子的小紙片上)就這樣跑到對方打
工的麥當勞去告白,說了大約像是“我要點這個之類的話”,就把小紙
片遞給了對方,兩個人就這麼在一起了。據說,那時候還在告白的現場
引起了一陣騷動。
不知道國外的耶誕節,還有新年,是怎麼過的?和台灣有什麼不同?無
論妳在哪裡,我都希望妳過得快樂平安。過一陣子開始期末考。不過,
只要妳想寫信過來,我會找時間回信給妳。
耶誕快樂 新年快樂 願妳一切安好
幾個沈默的月份過去,而實際上時間流動的速度,總是無法與自身所感
覺到的契合;有些像是和孫伯聊天時,那種搞不清楚是我老了、還是孫
伯太像年輕人那樣的錯亂感覺。第一個學年在期末考週結束後劃下句點
,但我並沒有回台北的意思,於是辦理了暑期住宿的手續,繼續待在學
校裡。暑假的寢室只剩下我一個人,其它的室友都回家和家人團聚去了
。
暑假剛開始不久,我收到她捎來的第一封信——是連同一只手錶寄來的
。寄件者地址與之前我的信上的收件者住址看來似乎有些不同。我忐忑
地撕開信封,逐字地細細閱讀她寄來的信。
給好久不見的你:
你之前寄來的明信片、還有信,都有收到。早該回信的,至少在耶誕節
,或者是新年時該寫信給你的。不過由於那時候因為一些事情而感到相
當疲憊,沒有辦法回信。大體上,你的猜想是對的。曾經有過一段相當
辛苦的日子,時常會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不過,雖然明知道那些事情
已經過去了,也無法去改變什麼,思緒上卻怎麼樣也沒辦法接受。那感
覺如同附骨之蛆地如影隨形,怎麼樣都沒辦法甩開。時常會做夢——卻
不是什麼“理想”,或是“白日夢”之類的同義字。
前一陣子住在親戚家,但後來還是搬了出來。會搬離親戚家,主要還是
因為申請了其他地方的大學。住在親戚家的時候,非常辛苦。因為不想
讓他們擔心,所以幾乎沒有可以獨處的時間,就連哭泣、或者是悲傷的
權利也好像被剝奪了。一些不好的情緒只能囤積在心裡,對誰也不能說
,這裡沒有誰可以理解。不能哭泣、叫喊,以致於一點恢復,或者是治
癒的感覺也沒有。於是,搬離那地方到現在住所的時候,不可思議地,
竟然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你能暸解嗎?儘管還是會想起一些
事情,儘管那過程依然疼痛、寂寞、令人感到無助,但為了恢復過來,
似乎也沒有其他比較好的方法可以取代。你知道嗎?一人獨處時的回想
,像是行駛著在末日裡航行的船一樣。暗夜裡,沒有光、沒有聲音、沒
有方向,你不知道思潮在下一秒將朝何處奔流;於是,怎麼樣的航行都
只能成為漂流。絕對地孤獨,被最純粹的黑,沉沉地包裹著。
請你還是偶爾寄信過來,即使你沒有收到這裡的回信。讀著你的信,在
那樣的回想過程裡,比較不會那麼辛苦,心裡紊亂的“皺摺”也似乎可
以一點一點地被撫平。
兩、三個月前曾回到台灣,不過只是為了辦理學生簽證,待得不久,沒
辦法跟你見個面。似乎不得不向你說聲抱歉。
開學後,應該就能體會你當個大學生的感受了吧。手錶是送給你的大學
入學禮物,記得從沒見你戴過手錶。偶然間,在某個櫥窗看到這只手錶
,覺得應該很適合你。買了很久了,卻直到現在才連同這封信一起寄給
你。
你的室友很可愛,想必目前應該和女友過得很快樂吧。你也該交一個女
朋友了,從來沒聽過你這方面的事。
新的地址如信封上所寫,期待你的下一封來信。
我的手指沿著她信紙上文字傾流的方向撫摸著。其實我並不怎麼能理解
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只是隱約覺得在那用藍色原子筆寫下的字
跡上,我必須去試著觸碰些什麼似的。但是一切就像丟進無底洞的小石
子一樣,沒有任何回應。
我拿起那只手錶打量了一下——霧面處理過的不鏽鋼錶帶、100米防
水、寶藍色錶面、Bulova製造的Marine
Star。看起來相當別緻的一只錶,托在掌心沉甸甸地。雖然我不怎
麼習慣戴錶,但還是將它套上了我的左手腕上。我覺得,那只錶像是計
算著什麼似地。
我把手錶湊近耳朵──“滴答、滴答、滴答……”。
我聽著齒輪轉動的滴答聲,不禁為了時間這樣無形的東西竟就在這樣的
機械裝置的計數下消磨掉而感到不可思議。
[1] 卡洛斯‧魯依斯‧蕯豐(Carlos Ruiz Zafón, 1964-)
西班牙作家。
[2] 用於蝕刻印刷電路板的化合物。
[3] “杜普勒效應(Dopplereffect)是波源和觀察者有相對運動時,
觀察者接受到波的頻率與波源發出的頻率並不相同的現象。遠方急駛
過來的火車鳴笛聲變得尖細(即頻率變高,波長變短),而離我們
而去的火車鳴笛聲變得低沉(即頻率變低,波長變長),就是
杜普勒效應的現象。”──引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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