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在小時候就認識。大約是在剛上小學的時候,她們家搬到我家附
近來。我們同班,而我們的父母也因為一些巧合而在搬來不久後認識。
關於我自己,或許是天生在心理上就帶著某種奇怪的缺陷,我不太能夠
如同齡的小孩子那樣順利地與其他人打成一片,就連和自己的哥哥和妹
妹也都像是各自活在不同的世界裡那樣成長過來。雖說如此,但並不表
示我哥、我妹、還有我都有著相同的性格。相反地,大哥和小妹在人際
上十分活躍,怎麼樣來說都是相當討人喜歡的人,對於交朋友這件事情
幾乎可以說是具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於是,在認識她之前,我大都是一
個人獨處。正確地說,我並不是喜歡這樣的狀態,並且對於這樣的情形
也始終抱著迷惑的想法;然而我不太能夠面對要和人處在一塊時的那種
莫名的“心病”,尤其是自己得主動那樣做的時候。
可想而知,最初是她主動找我說話的。儘管一開始因為我的不適應而多
少加深了同齡異性孩子之間,初次見面時的那種彆扭不堪的隔閡,但是
意外地,那樣的彆扭後來就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我漸漸習慣了和她在
一起的感覺。對我來說,上下學時一起結伴往返學校中的談天是一件讓
我無比期待的事。在兩家父母認識之後,我偶爾也會到她家去,和她一
起做些什麼打發時間。若是說我經由她慢慢地去習慣這個由人群組成的
社會也並沒有什麼不可以。那個層層地覆在心上的硬殼,隨著她每一次
的傳遞過來的表情和言語當中被溫柔地解了下來──我曾以這種形式依
賴著她,並且循著那走過一段少年時光,讓自己去適應這個世界。
在經歷青春期的轉變時,她隨著父親的調職而搬往其他地方。儘管那時
的我,在腦袋裡有個什麼正朦朦朧朧地成形,依稀地搖晃著,像是從遠
方看去的、在微風裡搖曳不止的微弱燭光。但在那當下,我沒有辦法把
那準確地表達出來。我們在身體上和心理上都有著什麼微妙的事情正悄
悄地發生,並且以無法與誰分享的形式把我們各自帶往不同的方向——
就讀的學校和住所的改變、男女在生理上如聲音、體型、或者是想法上
的改變……等等。這些事物都理所當然地、轟隆隆地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而且我對那變化越發敏感;無疑地,我對她開始萌生了異性那樣的好
感(當然,這是我後來才得到的結論)。在她搬走之後,那個我稱之為
心病的東西彷如暗夜一般地從被她闔上的那只如同潘朵拉的盒子裡略微
地滲了出來,悄悄地像是要將我的心再次包裹起來,而我試著將那個壓
抑下來。一股懵懂的感覺在這股黑暗裡面約略變得清楚了些。那感覺如
此微弱,我曾經不得不懷疑它會不會在頃刻間熄滅;但在黑暗裡,恍若
星星之火的它卻又是如此顯眼,也許就憑藉著什麼就會猛烈地(一發不
可收拾)蔓延開來也說不定。
她的離開帶給了我好一段時間的迷惑,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應該再回到
那些早已褪下的殼裡去──這是我給自己的結論。我必須懷抱著從她身
上所得到的、那些一點一滴地憾動心口、令人悸顫且無從說起的感觸,
然後在往後的混沌不明中去描繪並理解那些隨著時間而交織進生命裡的
種種事物。
“倘若沒有遇見她的話,那我究竟會變成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隨著時間過去,漸漸地,我已經無法迅速地、清楚地想起一些屬於她的
神情,和某些場景的細節——而且越來越模糊。和其它記憶同樣地,這
些記憶終究會在哪天完全被時間消耗殆盡——這很像是一根火柴從點燃
到熄滅的過程——迸發、閃耀、燃燒,然後熄滅,最後一切回歸黑暗,
恍如一切不曾存在過;記憶的殘餘部分如同燃燒後的灰燼,是讓我能夠
確定這種種一切都發生過的唯一憑證,是最後終將與“我”這個個體合
而為一而不會再失去的——不論是以我的、或是以她的記憶而言。
我仍記得那天她對我問起F時的興奮模樣。
在我剛升高二那年的某個下午,我們就在一家咖啡廳裡的雙人座面對面
地坐著。店裡的冷氣讓衣著單薄的我在某個秋天的炎熱午後裡接連打了
幾個噴嚏。和那時的她不太一樣的是,眼前的她已經找不到一絲當年的
稚氣。時間的雙手從過去的她雕鑿出那個隱藏在青澀身體之下的成熟肌
理。過去那張還留有些許稚氣的臉龐只能逆著記憶的河流才得以拼湊出
來。我只有閉上眼睛,逆著泛黃的痕跡,那過往的身影和臉龐,才能漸
漸地與眼前的她交疊在一起,合而為一。
那是在她舉家遷居三年多以來、她打來的第一通電話。我們約在咖啡館
見面,那是我之前從沒踏入過的場所。事隔多年,此刻回想起來,彷彿
所有的改變,都緣起於那通電話。她在咖啡館裡笑容滿面地向我問起關
於F的事。那時我和F並不熟,沒有什麼交集。儘管F是我的同班同學
,但基本上我跟所有的同學都不熟。於是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關於
F的事情。數秒鐘的沈默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她正和F交往,
想從我的口中多瞭解一些關於他的事情,而我只是習慣性地聳了聳肩。
我似乎可以理解她為什麼喜歡F。人高馬大、濃眉大眼的他,性格也似
乎相當溫和,不僅家境富裕,而且成績優秀,總是不太需要投注什麼心
力在課業上就能夠名列前茅。另外,F對體育也相當拿手。總之,他常
是傳聞裡被暗戀的主角。我們接著聊了一會,直到一個高大身影在我們
的座位前停了下來。F打向我打了聲招呼,然後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
旁。
這是我們三人第一次一起碰面,也是我和F第一次對話的場合。
一直以來,學校對我而言只是一個不得不去的地方,而我也並不怎麼和
班上的同學有什麼較為熱絡的互動。所以儘管和F是同班同學,但卻是
那次在咖啡廳見面後,我和F才漸漸地熟稔了起來,但大抵上就是中午
吃午飯的時候會一塊兒聊些什麼無關緊要的事情,或是和F、她,還有
其他人一起出去遊蕩之類的。後來我越來越不習慣三人一同出現的場合
,所以之後大都是我、F、還有其他人碰面而已──每當我看著她和F
兩人離群獨處,我便越來越明白他們有獨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而我也
明白,我在那之外。
關於F的事情,除了他說過以後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征服世界、想要成為
carioca(當時我一直不瞭解這個字的意思,而F總是在我詢問
他時一笑帶過)之外,其他的事情早已經模糊不堪、無法完整且連續地
留存在我的記憶裡,恍若鑿刻在某種表面上的記錄被惡意且堅決地破壞
掉似地;而人類習慣性地選擇丟棄不堪使用的東西,可能連記憶這樣抽
象的事物也不例外。另外,F從來不談有關於他家裡的任何大小事情,
所以關於課堂外的、他的背景,都彷彿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地那樣不為
任何人所知。在這方面F偏執地維持神祕,所以就連她也不怎麼清楚。
F的死,是極其突然而且脆弱的。沒人會預料得到十八歲時、F的死亡
;而所謂的脆弱,和他高大而結實的身影所帶給人的印象,幾乎是呈現
出兩個極端——一種諷刺的對比。F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Rio
de Janeiro)那裡獨自一人死去。在某個淩晨裡,那座遙遠
城市中的某個紅燈成了奪走他生命的、事件的開端。
高中即將結束的那年的某個夜裡,我接到F打來的電話。從他微些顫抖
卻聽起來強裝作如平常般的語調聽來,我的心裡隱隱約約地有一種不好
的預感,但我始終不怎麼相信所謂預感這種事。他說他最近會請假,有
一段時間不會出現在學校,叫我好好地作筆記,等他回來的時候再向我
借。
這是我聽見F所說的最後一段話。
幾天以後,我接到一通電話,電話另一端傳來陌生的口吻。一個硬冷的
中年男子的聲音從話筒傳來,以幾近逼問那樣令人不快的口氣向我打聽
F可能的去處——那是F的父親打來的。理所當然地,我沒能給他任何
有關於F行蹤方面的訊息。那聲音顯得有些失望,然後用一種禮貌但例
行性的口吻,要我在得知任何有關於F的消息時回電給他。在留下電話
號碼後,他便掛斷了電話。
F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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