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me曾經說過關於忘川的事。
『你聽過Lethe這個字嗎?』她問。我回答沒有,於是她開始為我
解說。『在希臘神話中,冥府有五條主要的河川──哀河、悲河[5]、
火河[6]、忘川[7]、恨河[8]。Lethe就是這五條河川當中的忘川。
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只要喝下這條河流的水,飲用的人就會忘卻
所有的記憶;所以,每個即將再次轉世的靈魂,都要喝下忘川水以
遺忘前世。』她隨即又以一本名為《迷蝶誌》的書中的一篇《忘川》
簡略地提了作者由蛇目蝶中、Lethe屬的白帶蔭蝶[9]所觀察到的
愛情、歐羅巴與忘川之間的三角情結。
『雖然作者在書裡提到了在現實世界中實實在在地被人們以Lethe
稱呼的東西;不過他卻沒有提到一條就存在於真實世界的Lethe。』
「為什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呢?」我問。
『因為我很希望忘川真的存在。』她說。『儘管明知道那條Lethe
並不真能讓人們喪失記憶,但我還是去了一次。那條現實世界裡的忘川
就在阿拉斯加南方的卡特邁國家公園[10]裡、一處叫作萬煙谷[11]
的地方。那裡只有明朗的天空、荒蕪的平原、峭壁和峽谷、和蜿蜒
其中的、無比清澈的河水。那裡景色就像失憶般單純──有的只是遺世
獨立的景色,卻也因此它才蘊藏了能夠令人暫時忘卻憂傷的壯麗。我在
那裡掬了一口忘川的水喝──象徵性地遺忘所有不快樂的事情。』她說
到這裡,嘆了一口氣。『想起來還真是諷刺哪!現實性的忘川和象徵性
的遺忘。』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條流經西班牙的加利西亞自治區和葡萄牙的利
米亞川(River Limia)才是古羅馬人所認為的、神話中的忘川。
但無論如何,那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若死後的世界真如同希臘神話
所描述的那樣,那我想她一定會繼續找尋那條忘川吧──那條真正能讓人
遺忘往事的河流。
但要遺忘談何容易。若是需喝下忘川水才能忘卻的事,怎可能說忘就忘
呢?人生走到目前這地步像是把無數幅拼圖全部拆散而且全混在一起那
樣再也無法拼湊出原來的模樣。但是面對這樣的窘況,我卻無法就這麼
放棄它而轉頭離去──我突然驚覺,長久以來我故意忽略了F的死。我
為了避免自己在F的死亡當中受傷而忽視了自己對F的那些情感──對
他的羡慕、嫉妒、還有恨。當然,我很喜歡F,也感謝他在活著的時候
曾對我這樣一個朋友的信任和關懷。想到這裡,我的思緒又開始混亂了
起來──我還沒好好地將更往深處的思緒那些整理並化成語言的形式。
“既然沒辦法忘記,那不如就好好地把它們整理起來,從中去瞭解當初
忽略過的而在現在困惑著自己的每一個環節。”我這麼想。
從那時候我開始寫些什麼。每當從腦海中湧現出什麼時我伏案書寫,以
文字推敲出它們應有的原本面貌,還有隱藏在它們之後的那些撼動我的
思緒。剛開始,我試著以撰寫長篇小說那樣去整理並寫下那些已經發生
的故事。可是,無論起頭時的情緒與感觸如何澎湃,最後總會覺得喪失
了最初所感覺到的那股鮮明和感染力。最後我不得不放棄那樣連貫的書
寫,改以片段且凌亂地記下每個重尋而得的殘破記憶與感觸。我──就
拿著已經散亂不堪的記憶碎片試著組合出一則真實的故事(做著蒙太奇
的苦工)。在把過期的記憶(是的,過期)重新拼湊起來之前,我想我
不會真正瞭解過去所發生的(包括F和Hime的死)究竟試圖要讓我
從中瞭解什麼。接下來的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我不斷地寫──只要一
想到什麼,或是一有空的時候,我就不停地試著寫下和過去那些日子有
關的事情,並且試著將那些重新拾回的片段放回它應有的位置上──我
是那樣寫著自己的故事。大原和丈次曾經問我寫的是什麼。
「算是日記之類的東西吧。」我這麼回答。
有次在整理民宿的時候,我在雜物室裡面偶然發現幾本相簿。相簿裡的
相片大都已經開始泛黃。相簿裡有不少照片是佐藤夫婦和一個男孩的,
但是那個男孩並不是高司。後來我從大原的口中得知,那個男孩是佐藤
夫婦因意外而早逝的長男。
『據說是一場海邊溺水的意外。』大原說。我專心地聽著大原敘述這場
意外。
丈次的長子是在玩風浪板的時候,被突然湧起的海浪打落,然後被海底
的暗流給捲走的;而那時候丈次正站在岸邊,就眼睜睜地看著孩子突然
從海面上消失,只剩下傾倒著帆的風浪板漂在海面上。丈次緊急地撥了
一通電話給妻子後,便縱身跳進海裡去找孩子。時間分秒地流逝,如同
他耗盡的體力,卻仍然無法找到孩子的蹤影。他心急焦慮地不肯放棄,
直到後來到場的搜救人員把他拉上橡皮艇才恍惚地呆在坐在艇上痛哭失
聲。之後的兩天,搜救沒有任何進展;直到展開搜救第三天的正午時分,
才發現了卡在岩縫裡的孩子。那具早已冰冷僵硬、蒼白浮腫的軀體不
再贅下一絲絲生命的痕跡。就這樣徹底地、連同那孩子的心跳、呼吸、
還有黝黑卻稚嫩的臉龐上的笑,就在十一歲的夏天,瞥然地消失了。丈
次夫妻倆為這件事情消沉了一、兩年的時間(聽說曾因為心理上的因素,
兩人差點離婚),當中做過幾次心理治療。直到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
生,才漸漸地走出那件事所帶來的創傷。
『據說,高司和死去的哥哥是同一天生的。那死去的孩子聽說叫
貴司[12]。』在一旁的若林說。
「同名嗎?」我問。若林搖搖頭。
她拿了紙筆寫下了“貴司”兩字。『只是發音一樣。』她說。
丈次從不曾對高司談起過去的悲劇,以及貴司的一切。也許是他們夫婦
兩人都相信這孩子有著和哥哥相同的靈魂。高司到了差不多可以去海邊
玩的年紀,丈次躊躇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帶著孩子回到讓他與妻子相
識邂逅、卻也讓他失去貴司的海邊。
『不過,我想還是不要和丈次和空他們面前提起這件事比較好;而且最
好也不要在高司面前說提起這件事。這件事我和若林都沒有對誰說過。』
大原說。『再者,我也不知道,若是再次提起這件事情時,他們夫妻
兩人的反應會是如何。而我一次也沒有聽他們談論過這件事。這件事情
我們也是偶然之間才得知的,所以事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也不太清
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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