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盛夏的七月,揮別了軍旅歲月,鹿鳴終於要踏上赴美的
旅程。
前一個晚上,鹿鳴握著我的手,趁著夜色繞著母校的操場聊天
。我特地請假回高雄,這是我難得能為他做的,或許這一去──永
不回頭,也說不定。
所有的教學教室的進出鐵門都被鎖著,但我們還是從外面一棟
一棟繞著,本來以前很寬闊的校地,十幾年來因為陸續擴建許多建
築物:行政大樓、活動中心、科技大樓、營養午餐廚房而顯得狹小
許多。以前只有紅土,晴天時塵土飛揚,下雨卻泥濘不堪的操場全
部都已經翻新,採用PU防滑跑道,也蓋了網球場。
我們的年少時光,早已隨著歲月,隨著斑駁的磚瓦,被深深地
埋藏。熟悉的蹤跡,全數都已經被掩蓋,只剩下我們自己,試圖去
緬懷、去追尋、去拼湊,但無論如何,逝去的時光,永遠永遠都無
法再挽回。
「有新的停車棚了!現在的學生真好命,以前記得不,我們都停
操場,下雨了還得涉水去牽車,真悽慘……」鹿鳴望著加蓋鐵皮的停
車棚笑著:「我還記得開學第一天下大雨,你一進教室整件藍裙子都
是濕的,好慘。」
怎麼不記得?雖然已經過去十四年,但是,認識鹿鳴的第一天,
這輩子我想我絕對不會忘記。
「當時我想說這個女孩子怎麼這麼狼狽?頭髮濕到都黏在一塊,從
進教室到走到位置上一路不停地滴水。」
「有那麼離譜嗎?還滴水?」我好笑地質疑。
「國二那年大隊接力我不是被九班的絆倒嗎?膝蓋擦得血流不止,
你跪在我旁邊哭的跟什麼一樣。結果,隔年學校要蓋活動中心把整個操
場封起來沒辦大隊接力,我們班失望透頂,因為不能完成三連霸……」
「那棵樹……就是那棵樹下……畢業時你哭的好慘……」鹿鳴說:
「國中時你真的好愛哭,動不動就掉眼淚,我一直很不放心……」
是嗎?原來我都沒有注意到這點。在鹿鳴的回憶中,我總是含著淚
水,所以他才對我牽牽掛掛、懸念不已。可是,鹿鳴啊……這麼多年…
…和你分開這麼長的歲月,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愛掉眼淚的孩子了,這些
年來,感情的磨難讓我學會了堅強與振作,因為,我了解到如果我的眼
淚可以讓我留住我曾經愛過在乎過的人,那麼,這麼多年來,我就不會
這樣痛苦了。既然如此,我沒有必要讓別人認為我是脆弱到不堪一擊,
我必須要保護我自己,保護自己不讓別人來傷害我。
鹿鳴不知道,他和家惟曾經重重地傷害我,又怎麼能怪罪他們呢?
畢竟,當時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直到我也傷害了別人,才終
於恍然大悟……
我突然想起了陳奕迅的「十年」……
【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
我的眼淚,不只為你而流,
也為別人而流……】
回憶太多了,數不清、說不完、道不盡,只得在往後漫長人生路上
細細回味相尋。但願多年後,我們還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在這樣的月夜,
細說當年。
「唉……真的是已經過了好久……」我把臉橫在膝蓋上,有些感慨
。當時才多大?十二、十三?畢業的時候我才十五歲吧?現在的我對當
年的我來說,是多麼遙遠,無法想像的歲月。
「我們竟然已經認識十四年了……簡直不可思議。」我把手放在鹿
鳴的肩上,緩緩地搖著,打著拍子似地搖著,開始哼起校歌。
他的一隻手覆在我的手上頭,黑暗中、月夜裡,那威嚴的目光竟顯
得格外溫柔和惆悵,是因為──離別嗎?
「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你問啊……」
「當時候……當時候……你怎麼會和家惟在一塊呢?我不懂……國
中時你們根本沒有什麼交集的。」
「那你是否也能回答我的問題呢?」他竟然狡猾地笑起來:「你聽
到這消息時是不是感覺到有點吃醋、不舒服?」
「才沒──」我癟癟嘴,頭搖得誇張地像隻波浪鼓:「一點也沒有
!」
看到我的反應,他似乎更得意地哈哈大笑,引以為樂:「算了,反
正你自己心裡有數,我不會逼你承認。」
「你還沒回答我呢!」
「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不過就是年少癡狂,情竇初開。況且,
跟她在一起,我會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或許,我不能否定我動過心的
事實,但是,有部分原因還是在我一直在追尋過去的時光,我想要去回
味那段有你在的日子,哪怕是和認識你熟識你的人在一塊也好,就算是
一霎那,就算到頭來只是錯覺……但是……對我而言,可以回味和你在
一起的日子,就算只是一點點,我也想要去抓住。」
雖然對於家惟而言,鹿鳴的剖白太過殘忍,但是,正是他坦白更讓
我感動,因為,追尋著相似的影子的何嘗只有他?從來我也沒有遺忘過
,除非能夠再重新活一遍,就算化成灰,對於鹿鳴的記憶始終是生了根
地在我的腦海、在我的記憶、在我內心深處。
「我愛你,元熙……不論往後如何,我都要告訴你,或許你再也沒
有機會聽到,我也再也沒有機會說了……我真的愛你,這十幾年來……
我是如此地打從心底地愛著你。」
我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第一次─第一次我誠心地祈求老天爺:如
果還有奇蹟的話,讓時光就此停住吧!
「我也愛你……鹿鳴……我愛你……一直以來……可是,老天卻讓
我遇到再光,我愛再光,卻太深太深太深……我……」
對不起……鹿鳴……真的對不起……我只能在心底這樣對他抱歉……
隔日,因為我下午要直接回台南,所以沒有和姜爸姜媽同車,他們
也很體貼地不勉強,甚至還讓鹿鳴搭我的車。
才開過三多路和一心路的交叉口,手機突然響起。是怎麼了?學校
有事?有緊急公文要我處理?還是……?
本來不想接的,畢竟中山路上車多,要路邊停靠不方便。但是,手
機停了又響,響了又停,停停響響三四次,是不真的有急事?我也開始
不安起來。
鹿鳴替我接過手機:「都是淳華老師打來的,已經打了四通了,是
不是有急事?」
我把車停在獅甲國中大門前,回播電話,畢竟,有點不尋常。「小
熙……」手機很快就被接起!老師在哭!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老師!」我把用一手固定耳機,想讓收訊好些:「怎麼了?你在
哭?發生什麼事?」
「小熙,你在家嗎?你沒有看到新聞嗎?」老師都是在啜泣,聲音
很小,但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一連串的問號更加深我的不安。新聞?
怎麼回事?
難不成──我趕緊否定即將形成的想法,不會的──不會的──
「沒有,我現在要送鹿鳴去機場。老師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阿光受傷了!」
這簡直宛若晴天霹靂!再光受傷了?為什麼?怎麼一回事?有沒有
危險?心就像是被揪住般難受,但是鹿鳴坐在我旁邊,我不能表現出來
,我得鎮定一點。
「老師,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受傷?嚴不嚴重?」
「說是清晨執勤時開車追嫌犯被追撞,已經送醫院了,在榮總……」
「老師你現在在哪裡?」我慌亂起來,但是……鹿鳴就要上飛機了
,最後一刻,我不應該──
「高雄?還是台中?」
「我接到電話就馬上就趕去搭火車,剛過彰化,應該快到了。」
「老師你等我一下,這邊我送鹿鳴上飛機就過去,等我。」
口頭上是這麼說,等一下,怎麼「等一下」?這「一下」──最少
也要三小時啊!可是,鹿鳴呢?到小港機場一路上我都焦燥不安,再光
受傷了!我怎麼也無法冷靜下來!我怎麼可能可以冷靜下來!怎麼會受
傷呢?要不要緊?有沒有危險?
鹿鳴大概發現我的不對勁,關心地問:「怎麼了?老師說什麼?誰
受傷了?」
「沒……沒有。」我結巴地企圖掩飾,不過,看樣子我應該已經把
「我有急事」四字表現得很明顯,因為我一路上都皺著眉頭,活像人家
欠我千百萬。「不是什麼要緊事,下午回台南再看看。」
「你少敷衍我了,我還不了解你的脾氣嗎?你的臉上明明白白就寫
著你有事、你很急、你很憂慮,相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到底怎麼
了?」
「再光受傷了……」好吧!瞞不過鹿鳴。
「是夏再光?」鹿鳴恍然大悟,面對我訝異的態度,他高深莫測地
微笑:「可以令你如此心慌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我想:他該瞭然於心了。對於鹿鳴,我一向無所隱藏,應該是也無
法隱藏,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就洩漏我所有的感情。
我好想跟他說抱歉,請求他的原諒,但是,感情的事豈是抱歉和原
諒就能扯平的?
車子開進小港機場的高架橋上,我準備尋找停車位,卻被鹿鳴制止。
「送我到國際廳前面就好。回去吧!」
「鹿鳴?」我望著他,疑問著。
「回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你能陪我到這兒……我……已經很感
激了……我不敢……也不能再……奢求些什麼……看著你這麼焦急的模
樣,我嫉妒,但是更捨不得。與其看著你那麼痛苦無助,我寧願──寧
願犧牲自己,只要你能幸福,我──我──我什麼都無所謂了……就算
要把你讓給別人,我也心甘情願。」
我感激地擁抱他,感覺他的雙手是顫抖地回應我。
「謝謝你,鹿鳴。」
焦急淹沒我最後對他的愧疚,那種和時間賽跑的壓迫讓我沒有太多
時間憑弔離別的感傷。
等我!再光!你要撐過去!別讓我遺憾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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