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上我的心始終沒有平靜下來，腦袋幾乎一片空白，我所
唯一記得那三個多小時的路上，我一心一意只不斷地喃喃自語：「老
天！保佑他！保佑他！我願意用一切去交換他！」
到達榮總時已經下午三點多了，停好車我根本顧不得形象，穿著
高跟鞋一路用衝地跑進服務台，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劈頭就問：「有一
位……有一位夏再光先生，請問……請問他住哪間病房？」
護士小姐的尾音都還沒落下，我提起皮包又往電梯跑，慌慌張張
來到六樓，來到再光的病房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簡直不敢相
信我所看到的──
圍繞在右手上石膏吊著的再光躺坐的病床周圍是兩三個不相識的
陌生人全都向我行注目禮，可能是同事吧！因為其中一位是上次那個
黑人牙膏。可是──另一邊──另一邊竟是──握著他沒受傷的左手
，原本可能是深情款款的，卻因為我這不速之客闖入而驚駭楞住的目
光──唐宛宛的目光，如針似刺地往我這投射過來。
「元熙……」再光喊著，語氣當中有驚奇、訝異還有──是喜悅嗎？
終於我還記得要喘氣、要呼吸，站在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我聽老
師說……聽她說……你受傷了……所以我……」
「沒事了，傷口都處理好了。」黑人牙膏輕描淡寫地，完全不把我
的擔心看成一回事：「莊小姐你怎麼臉色這樣蒼白？不過就是皮肉傷，
看你嚇得一副好像──」
「閉上你的烏鴉嘴。」唐宛宛狠狠地瞪著他，打斷可能脫口而出的
不祥話語：「右手骨頭都斷了還皮肉傷，要是──」
「學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更何況要不是學長很英勇地用車去擋
住那傢伙的去路，還不曉得會造成多少無辜民眾受傷。」
「英勇？」唐宛宛很不屑的斥之以鼻：「那輛車有多快？一百二還
是一百五？現場煞車痕跡有多長你知道不知道？」
「別吵了。」再光出聲制止他們的爭執：「我不都沒什事。」
「怎麼沒事？幸好油箱沒破，不然──」唐宛宛越說越激動，竟然
摀面哭起來。「為什麼不等支援的警力，要是──」
「他都已經在路口撞倒一個人了，我怎麼可以坐視讓他逃逸──」
我望著他們一來一往，弄不清楚來龍去脈究竟是什麼，一頭霧水地
站在門邊看來反向是個沒有干係的外人。看著整室的人，看著唐宛宛。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來到這兒？剛剛一路上我的慌忙、意亂、擔憂、痛苦
都是笑話嗎？是我太自作多情了？眼巴巴地趕來，人家有人照顧，根本
不需要我，我來做什麼？來被笑話的？
好半天安撫唐宛宛之後，再光才終於想起有我這樣個人存在。「媽
媽她去醫院的福利社買點東西，你坐一下吧！她等會就回來了。」
這──算什麼！我的不滿、被忽略的委屈，瞬間爆發。
「不用了，看樣子你沒事，我要先走了。」
不顧背後的呼喊和挽留，我理了理散亂的長髮，轉身離開，在走廊
上恰好撞見大包小包滿載而歸的老師。
「小熙？」她現在沒有手，只能用聲音表達她的喜悅，我知道，對
老師而言，我是特別的，是與眾不同的，所以她才會在得到再光受傷消
息的第一時間通知我，因為，除了她的兒子，我是唯一能與她分享悲傷
喜悅的第一人選。「你來了！太好了！我告訴你阿光他──」
我知道再光平安無事讓老師開心，可是，老師，你的兒子身邊有人
，他並不需要我。
「老師，我要走了，幸好再光沒事，我……我現在……有急事……
要趕回台南……」
我知道這個謊很不高明，但是別無他法，就算是傷害老師我也只能
很抱歉，因為我受傷的自尊已經顧及不了這麼多了。
那天回到台南已經是晚上將近八點，要不是為了隔天得回校上班，
要不是害怕外公和大舅一家人擔心，我真的很想遊盪整晚發洩滿腔的鬱
悶和怒氣。
「阿伊轉來啊！你稍等……」看到我出現在玄關換鞋，年近八十的
外公扯著依舊清亮的嗓子大喊：「阿妹啊緊來接電話，阿昭卡來找你。」
我接過電話，外公還對我咕噥嘮叨：「走去叨位啊？阿昭一直卡來
找無人。」
縱使我心中有多少不滿，此時也得隱忍著不發作，邊跟外公道歉邊
拿起電話有氣無力的：「喂！怎麼了？」
「你跑到哪去了？」煒昭的大嗓門只差沒讓我耳朵聾掉，嚇得我把話
筒稍微移開。
「我找了你整個下午快要急死了，手機也沒開，也沒人知道你去哪
裡了？我問你，你是去送機送到跟著上飛機再回來是不？」
我默默地承受煒昭的疲勞轟炸，心底正盤算著到底該不該告訴他所
有今天發生的事情。
「幹嗎找我？有事情嗎？」
「瞧我氣的急的忘了正事。我告訴你，阿光受傷了，你知道不知道
啊？我心急如焚，可是又找不到你，局裏有事又抽不開身，我真的只差
沒有瘋掉而已。」
「我知道啊！早上我就聽說了。」
「什麼？那你……」面對我平靜的語氣，煒昭不滿地又提高聲調：
「你怎麼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在外面晃到現在──」
「我剛從台中回來。」我不想再多說什麼，這簡單明瞭的解釋應該
就足以說明我不是「沒事人」。
「哦……」這一來，他反而不好意思，開始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那你……那他……這個……」
「他沒事，看樣子就只是斷了幾根骨頭，擦傷而已，人還很清醒，
只是活動不方便。」我把下午所看到的一五一十地報告。
「只是……他是怎麼受傷的？我只知道是車禍。」我問。
「什麼？你不知道？那你去台中是去幹嘛的？」
「有一堆人，包括老師，包括唐宛宛，包括他的同事，都在他身邊
，看樣子不需要我，所以我就回來了。」我冷冷地說明理由，但是，煒
昭應該聽的出我話中的酸意。
「是這樣啊……」煒昭沉吟幾秒，可能在思考怎麼告訴我來龍去脈。
「好像是追通緝犯吧，因為已經有路人受傷了，那傢伙在台中市區
橫衝直撞的，為了擋住那輛車，所以──」
煒昭的聲音在我耳邊斷斷續續，但是，在我眼前浮現的卻是唐宛宛
坐在再光身旁的畫面，那深情款款、憂心忡忡、甚至還為他掉下淚水的
眼神……這是我半途拋下鹿鳴的報應嗎？
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要我快去探望再光？是用什麼樣的目光看著我
離開？
不……不是只有這樣……那時……當年我和再光決裂跑到新竹去，
當我哭倒在他懷裡時……鹿鳴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待我？
他的痛苦，他的無奈，他難以言喻的傷痛，我視而不見，到今天，
他真的離開我時，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明白：原來，鹿鳴一直
承受著我對他無形的傷害，而我竟然從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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