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我的心肝!」
看著棺木落土,吳媽媽終於忍不住大聲號啕。起初幾天她
還會掉淚哭喊,如今,都乾涸了,啞掉的聲嗓聽上去悽涼萬分
,讓在場的所有人為之同悲。
我攬著吳媽媽和那對孩子,一手牽一個,一一向來參加葬
禮的人致意答謝。這該是瑤瑤的任務,只是……現在卻由我──
這個和煒昭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來帶著他的一對雙生子來執行這
個原本該由他的妻子來做的任務。
陌生人?基於血緣關係來說我們的確是陌生人;但是,在
某些方面而言,煒昭之於我,勝過親兄長。所以我願意為他這
樣做,即使當時後吳媽是反對的。「不行!小熙,就算說你和
我們阿昭感情再親再好,也不能……」吳媽的淚水只要提到因
公殉職的獨子總是淚汪汪沒有停止過:「我……我雖然沒唸過
什麼書,我也知道……你的家人都還好好的……我們吳家……
不能這樣……糟蹋……你啊……」
我沒有披麻帶孝,算是最後和吳媽的緩衝。但是,我心中
的哀痛,日月可鑒,無須那些外在的形式來證明。
兩個不懂世事天真無邪的雙胞胎,兩雙童真無辜的黑眼珠
好奇地隨著來奠祭的人轉啊轉,偶而面對哀傷憐憫的目光和撫
抱還會露出可愛的笑。煒昭……煒昭……你如果有靈,見得著
你這雙兒子,你怎麼忍心捨得下?
才三十三歲啊!應當正值人生巔峰的年紀,煒昭卻已如花
般凋零,冷冰冰的一掊黃土!那挺拔英武的模樣,那雙總是忠
厚正直的眼睛,如今已永遠沒有辦法再睜開,沒有辦法再用他
厚實的雙手守護所有他的心愛的人。
八年了!當年我們初相識時何嘗會預料到今天?那個充滿
意外、巧合與笑意的午後,怎麼會演變成今時今日的淚眼相望?
我替吳媽燃上香,分給所有來拜祭的親屬朋友,其中有許
多是煒昭的同窗,但……沒有我熟悉的那個人,或許趕不及吧
!台北那麼遠,何必呢……少個人傷心,也好。
「姑姑……」小光拉著我的衣裙,仰頭嬌憨地:「我好熱好
餓喔……可不可以回家?」
另一邊的小熙也用猛點頭來附和哥哥的話,他的表達能力
沒有大的好,只好呢喃地低語來表示心中的要求。
「來!」大舅和大妗走近我身邊把糾纏的兩兄弟抱起哄著:
「乖孩子不要鬧姑姑,阿舅和阿衿帶你們回家看媽媽和吃飯飯
好不好?」
「我和你阿舅先帶他們回去,待了一上午也累了,老的和小
的身體堪不住……何況厝內擱有一個神智不清醒的要顧……」
大妗把手上的小熙交給外公,轉過我身邊扶起快要癱坐在地上
的吳媽媽:「姨!咱先轉去好無?你阿捏傷心,阿昭會不甘離
開。」
我表示想再留下一會,把他們送走後我獨自跪坐在墓碑前
。暮春午後的陽光和煦,整座墓園沒有人跡,靜謐的宛如不似
人間世界。我不在乎,也不介意,因為我知道煒昭會陪著我,
他會保護我的,即便他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
雖然很輕,但我仍聽得出有人從背後接近我。
從腳步聲我已經知道來者何人,果然,不枉煒昭身前的那份
情誼,縱使千里迢迢,他還是趕來了,為了送他一程。
風吹過樹梢,他低下身來望著撫著我紅腫的淚眼,我試著想
擠出一個微笑給他,卻掉出了更多的淚水,因為我看到了再光蒼
白的臉色和與我一同的紅眼眶。在我還來不及思考要說些什麼的
同時,他已經迅速地把我摟進懷中。
在煒昭的墓前,我們相擁而泣。
這是第一次,他雙手用力地如同兩道鎖鍊般緊箍在我的髮上
我的背上,就好像他一放手我就會和他訣別似的……
訣別……這個不祥的念頭很快地閃過,一瞬間,真的一瞬間
,就被我完全否定。
我已經失去煒昭。現在,我僅剩的支柱、我身邊最大的安慰
,只有再光了,只有他了。
在怎麼樣,我萬萬想不到:煒昭死去了,不只有坍塌了瑤瑤
的世界,到頭來,也摧毀了我的愛情。
很久很久之後我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才驀然驚覺,就是在那
天之後,再光從此消失在我的生命終,不……不是!不是「消失
」,而是「走出」我的生命。就像是他已經預定好了決定好了一
樣,從過去到現在,他所有的決心,從來都沒與我說分明過,這
回,也沒有例外。
但我卻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因為,我的生活被另
外一種恐懼與使命淹沒,緊湊中竟然就這樣忽略了……
瑤瑤一直沒有好轉的跡象,大半時候都呈現痴痴傻傻的狀態
,和她說話總是沒有特別的反應。她只會用那種很陌生很渙散的
目光回應你,然後繼續跌入她幻想世界羅織美夢。她不會哭,不
會鬧,甚至沒有任何粗暴的發洩行為,總是靜靜地玩著她自己的
雙手,呆呆地笑,外面的世界就算是毀了好似也與她不相干的樣
子。
實際上,我知道,瑤瑤的世界在煒昭過去的那刻就真的毀掉
了。
可是,我怎麼忍心?怎麼忍心放她這樣瘋癲一輩子?怎麼忍
心滿頭白髮的吳媽媽不僅失去兒子還要用剩下的半生守著這樣的
媳婦?怎麼忍心小光和小熙在成長的歲月裡有個「不正常」的母
親?
即使明知不可為,我也要力挽狂瀾。
百日過後我搬入了吳家。
我替瑤瑤辦了留職停薪。白天我上班上課,由吳媽媽照料家
中,外公和大舅大衿也會輪流過來關照;下班後我哪也不去,同
事同學們的邀約我一概回絕,管不著究竟會不會得罪別人,在我
心中,瑤瑤才是最重要的。
她是煒昭最掛心的人,是我唯一可以回報煒昭,我唯一能做
的。
我不能哭,不能掉眼淚,在吳媽媽的面前,在兩個小孩子的
面前,我努力地偽裝堅強,唯有這樣……或許是我天真得認為只
有這樣做,才能幫助他們走出傷痛。
這年的梅雨季很長。細細綿綿的,很不舒服。
整理好了整個畢業典禮的企劃書和細節,我按下了鍵盤的儲
存鍵,取出隨身碟收入皮包中,抽出明天要準備送去印刷的考卷
,我抬頭看著時鐘,已經凌晨一點了。
窗外黑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方圓百里的燈光皆已熄滅,
睡意排山倒海湧來。
熄了燈,很快地便陷入深深的昏沉。
不知道過了多久,隱約一直有咚咚咚的聲響,像是有什麼人
抓著我的腦門敲啊敲,是我在作夢嗎?不對……怎麼聲音越來越
大?
是有人在敲我的房門!
「妹妹!妹妹!緊開門……」是吳媽媽。
我摸黑下床打開小燈,門縫中逐漸隱現的是吳媽媽焦急的臉
龐。
「按怎啊!吳媽,阿晚啊怎阿沒睏?」
「妹妹!阿瑤不見了!我剛剛去小的房間看有沒有踢被,結
果發現阿瑤的房間是空的。」
「怎麼會?」頓時我睡意全消,抓著吳媽連忙問:「她是不
是躲在屋子的哪裡啊?我們先找找,說不定──」
「我都找過了啊!就是都翻遍了我才著急來把你搖醒啊!怎
麼辦?」
怎麼辦?我也六神無主全沒個準,只好打電話把外公一家全
部吵起來。
「什密?那欸阿捏?好好好!你卡吳太太兩個先待厝,我和
你大舅趕過去看到底是什密狀況。」
凌晨三點鐘雨越下越大,雷電交加更讓我的一顆心懸盪不安。
二十分後外公和大舅終於到達。
「我和爸爸分別出去找。妹妹,你把車借給我。」接過我的
鑰匙,大舅又轉頭向吳媽詢問:「阿姨,你先報案,必要的時候
聯絡煒昭的上司長官。」
「舅舅我也要去,多個人找多份希望。」
「我也要去,阿瑤丟了,我……我……在家怎樣也不踏實。
」吳媽媽慌亂地也要跟上門一道出去。
「你丟安心待在厝內,兩個孫仔甘不哉代誌發生,需要人顧
。那有接到消息,你丟卡電話通知大家,阿捏卡好。」外公不贊
同,硬把吳媽媽架回客廳。
「我和你保證,一定卡你媳婦平安找轉來。」
我和舅舅開著車大街小巷胡亂轉,一點頭緒也沒有,隨著時
間一點一滴流逝,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重。
一記閃電劃過天際,整個天空在瞬間發光,四點半了,還沒
有消息……到底在哪……盯著手錶上的顯示,突然……
五月二十八日!
「舅舅,我們去那裡看看!」我抓住舅舅的手臂,突發奇想
:「她可能在那裡。」
聽完我的描述,舅舅的眉頭皺得更重了:「怎麼可能?這個
時間……」
三更的墓園灰暗死寂,再加上大雨滂沱不止,若不是讓我發
現日期說實話我也不認為瑤瑤會跑來這裡。
可是,除了這裡,我想不出其他地方。
五月二十八日,煒昭的三十三歲生日。
「妹妹!」順著舅舅手電筒的方向望去,遠處地上似乎有什
麼在蠕動。「那是什麼……」
天吶……我連忙跑向前,扶起昏迷不醒渾身泥濘的瑤瑤。
「阿瑤!阿瑤!」我大力地拍著她的臉頰,試圖喚醒她。怎
麼會這樣?阿瑤怎麼會跑來這裡?阿瑤啊……這些日子一直癡傻
的阿瑤,其實內心比誰都還精明清楚,不然,她不會選在今天來
到這裡。
癡情的阿瑤……可憐的阿瑤……悲慘的阿瑤……
她總算睜開眼,氣如游絲的呼喊卻讓我驚喜萬分。
「小……熙……舅舅……」
「阿瑤!阿瑤!」我激動地抱住她,分不清淌進嘴裡的究竟
是雨水還是淚水:「你認得我了!你認得我了是不!」
「剛剛我醒過來卻找不到阿昭……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他答
應我的,我們要一起慶祝的……可是他……他不見了……他答應
我的……他答應我的……」
「阿瑤!你不要這樣!」舅舅蹲下來將外套披在阿瑤溼透的
身軀上,把傘湊到我倆頭上:「阿昭已經過去了。你這樣不是惹
得你媽媽難過嗎?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這樣……大
家會多心疼多難過?」
「阿舅……」
「來……阿舅帶你回家。你還有家人,還有我們,你不是一
個人……」
「阿舅……我不甘伊……我不甘伊一人躺在這……我若是想
到……我欸心親像針刺歹過啊……」
「憨仔吶!你把自己折磨成這款,阿昭在九泉之下那欸安心
?你不想自己,你嘛愛為你媽媽卡兩個細漢仔想。」
阿瑤愣了很久,最後終於點頭站起身,讓我和舅舅一同帶她
回家。
當阿瑤伸手握住我,她望著我的眼神,我知道,黑暗的長夜
已經將過,黎明的晨曦終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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