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那你已經決定要回研究所唸書了？」阿瑤將煮好的
咖啡倒進擺著濾紙的壺中，替我加了鮮奶和兩匙糖：「要不是
我的話，你說不定去年一考上就可以馬上回去唸書了，今年，
也該準備寫論文了……唉……我一直很想跟你說聲抱歉。」
「哎唷！這又沒什麼，不要老是提這個啦！」我翹起二郎腿
，讓椅子呈現三角狀態自然讓身子向後仰：「我只是想趁著腦
袋瓜記性還好，趕快把研究所念完也好。我弟都已經拿到碩士了
，我如果一直不長進回家又會被我媽唸死了。」
「可是，我一直以為你會辦留職停薪回台北去念書，沒想到
你竟然會放棄師大選擇成大。」
「太遠了啊！更何況留職停薪我就少了兩年年資，現在超額
問題那麼嚴重，何必自討苦吃。」
「可是你為什麼連暑期在職進修都放棄了？其實──」
「阿瑤！」我坐直身子打斷她的質問與自責：「在哪裡唸書
都是一樣的，我不會介意這個。重要的是這裡有人需要我，所以
我留下來。」
「到頭來……還是因為我們嗎？」
「阿瑤……如果不是因為你，因為煒昭，因為吳媽媽和小光
小熙，我想，過去那段日子我一定會痛苦至極。要不是有你們，
我撐不過來。不要一副自責自己變成我的重擔的樣子，我們是一
家人，小光和小熙喊我姑姑，我是你和煒昭的妹妹啊！一直以來
都是，你們為我做的，我為你們做的，這本來就應該是家人之間
互相的，不要總是認為你拖累了我，我愛你們，真的很愛你們…
…我只恨煒昭不在了……我最大的遺憾是我無法親口跟煒昭說…
…我真的好愛好愛他……好感激他……只是……來不及了……他
再也聽不到了……」
「我們也都愛你啊……小熙……你是我和阿昭最重要的親人
最深愛的妹妹，阿昭雖然走了，可是，只要我們記得他，只要我
們還愛著他，阿昭永遠活在我們的記憶裡，永遠活在我們的心目
中，他永遠都是我最愛的丈夫，是媽媽的孝順的兒子，是孩子心
中的英雄，也是最關心你的兄長……小熙……只要我們記著他…
…」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人啊……要珍惜眼前的東西，不要失去了之後才懊悔。沒
有什麼比能夠活著守著心中重要的人來得更珍貴的，小熙……我
們雖然已經無法對煒昭說我們有多愛他，可是……有個人還活著
……失去煒昭，他也不好受……看了信，你還不理解他嗎？」
「阿瑤……你怎麼知道？那封信不是──」我摀住嘴，信一
直都收在我的皮夾裡，怎麼會被阿瑤見到了？
「元徽打電話告訴我的，他說，算算時間你也應該看到那封
信了，要我問你看看你究竟有什麼打算？」
什麼！原來那封信是元徽故意夾在書本中的！這個狡猾的狐
狸！算準了我會拿走那套書。
「我不知道……」我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你還不願意原諒他嗎？小熙，做老師的不就是要給勇於承
認犯錯的人一個自新的機會，更何況你們還那麼相愛。你們還年
輕，重頭來過還來日方長，別這麼輕易就放棄了，如果你們真的
到這裡就走到盡頭，我想，煒昭九泉之下也不會允許的。」
十月，當天氣已不再澳熱時，我開始身兼雙重身份的歲月。
「莊組長，今天又要去唸書啦？」門口的警衛伯伯親切地探
問路過的我。「辛苦了，要注意身體啊！別太累了，女孩子家要
懂得多照顧自己一點。」
「謝謝陳伯伯！我要去學校了，可以幫我開一下校門嗎？我
要準備去開車了。」我微笑地點頭示意，朝著我的黑色小嘉年華
走去。以前我都是午休鐘響才離開，今天連午飯都還沒吃我就要
走了，因為忘了帶教授上週發的講義，必須先折返回家去。
車子駛進巷口，我也不管旁邊畫的是紅線，照停不誤，反正
我只是拿個東西，很快就出來了，應該不會這麼衰，而且又是正
午時分，相信不會有執法人員如此勤勞願意冒著大太陽餓著肚子
出來巡邏有沒有人違規停車吧！
「你怎麼停在紅線上？不要以為中午就抱著不會被拖吊的僥
倖心態。」才前腳剛離開我的車，背後馬上傳來一陣熟悉的朗朗
笑聲。
怎麼可能會──是太餓引起的幻覺嗎？這聲音明明就是──
我狐疑地、不可思議地緩緩回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
到的。
「不要一副看到鬼的樣子，你這樣好像很不想看到我似的。」
他不停地朝著我走來，那臉、那笑容、那聲音，甚至是他向我伸
出的手……竟是如此真實，這……不是夢吧？
「你……你怎麼會……」
「我──我──哎……你怎麼哭了？對不起！對不起！」再
光真的就站在我的面前，望著我淚眼迷濛激動無法自己的模樣，
手忙腳亂地摸著口袋掏手帕遞給我。
「你幹嘛道歉啊？」我毫不客氣地用這條看來很新的藍白格
子手帕擦淚擤鼻涕，有點發洩似地粗魯難看。
「我……唉……我也不知道……可是你哭了……其實我也…
…嗯……」再光結結巴巴，好吧！你這塊木頭，就乾脆一點承認
自己不知道就好了，費唇舌解釋什麼？
「誰叫你突然跑來啊……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消失一年了，都
不給我任何消息，你……你……」
「所以我來了，我怕我再不來，這一輩子你恐怕都不會再原
諒我。」
「我原不原諒你有什麼關係？反正你決定做什麼都是你的事
，你自己認為好就好了不是嗎？你有那次考慮到我的？」又掉眼
淚了，才剛擦乾淨……算了，反正臉都哭花了，不管了。
「我錯了，真的，元熙，這次我──」
「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你傷害我這麼多年你才終於知道
你錯了？你把我丟下推給別人害我被人家拋棄才終於知道你錯了
！夏再光！我怎麼知道這次你知錯了後會不會又像上次一樣，萬
一又受到什麼刺激，你隨時又會拋下我？」
他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望著我，望著我不停掉下眼淚，然
後，他伸出手接過手帕替我擦拭快要哭糊掉的臉蛋：「昨天，我
夢見煒昭，他沒有說一句話就一直看著我。這麼久了，我第一次
夢見他……我告訴他我好想他，我有好多話還沒有告訴他，我還
告訴他我對不起他……可是，他卻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我一直
笑著……」
「怎麼會……」
「我知道煒昭一定原諒我了……因為我知道我錯了……這次
我真的不會再那麼做了，不會再拋下你了，元熙……我要調回去
了！我要調回高雄去了！」
我訝異地說不出話，愣愣地想著他所說的話。要調回來了？
要調回高雄了？真的嗎？這不是夢吧？
「哎唷！」我痛地叫起來，慌亂地甩開他的手：「你幹嘛捏
我？很痛耶！」
「誰叫你一副像在作夢的表情，所以我幫你動手。」他還無
辜地攤開雙手：「看吧！我不是說這次是真的嗎？誰叫你不信
！」
「因為你過去有太多不良記錄了，不能怪我一時之間不相信
。」
「不會了……」他又再握住我的手，溫柔地、誠懇地。「這
路子，我繞得太遠，好大一圈，好累好倦，現在……我想通了，
與其猜忌折磨我的感情，倒不如把握它面對它。阿瑤告訴我，
等到我失去了，再來後悔一切都只有自己看自己流眼淚了，
找誰哭都不管用了。」
「可是──可是──你想要休息了，我還有路要走，我──
」推開他的手，我掏出鑰匙轉身要進門。背對再光，我暗自擠眉
弄眼故作沉默想捉弄他，沒辦法，此時不整更待何時，我的委屈
積壓了那麼多年，不趁機報復一下實在是──心有不甘！
「我還是遲了……是不是……」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根本已
經可以用了無生氣來形容，想必表情一定非常沮喪，光是想像我
已經快要忍不住，只得用手緊緊摀住嘴才能避免破功。
微側著身，我從眼角餘光看去，他跟剛剛朝氣蓬勃的模樣簡
直差距十萬八千里。
夏再光，好啊！誰叫你讓我等了這麼久！
「我下午還要去成功大學進修啦！快要遲到了，你要再纏著
我解釋害我遲到就死定了。」
我迅速轉身拿皮包敲了他的頭：「你真是傻瓜，不用跟我解
釋什麼，我都知道，我都清楚。你自己說過的，你難道忘記了嗎
？我不是外人，我是你的親人，不論你怎麼做，我都會諒解你的
決定。」
「我現在要進去拿書了，等下就要趕去上課，下午六點鐘才
下課。看你是要在這兒等我還是要先回高雄去看老師呢？你應該
也很久沒回高雄了吧？」
再光望著我，很溫柔很溫柔地......望著我......
「我會等你的。」他牽起我的雙手，堅定地說：「我等你！
我們一塊回去。」
我笑了……手心傳遞的溫度讓我真切地了解，這回，我們的
心終於在一塊了。我從他的肩膀望去：蔚藍的天空，和煦的燦爛
陽光，一如九年前我們相識的那天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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