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接我的邱紹鴻顯然十分開心，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連絡他，而且還
是親自到新竹來，我看著他那臉，簡直可用「心花怒放」四個字形容。
「你怎麼會突然想到要來新竹？」我們一邊走出車站一邊談話著。他顯然
把我奉為上賓貴客。
「有點事情……」我看著他，思考著該不該詢問鹿鳴的近況。只有從邱紹
鴻這裡最容易探知鹿鳴和家惟的情形，可是……
「昨天晚上家惟跑來我們宿舍……」我故意忽略挨耳光的那幕，試探他的
反應。果不其然，她的名字讓他的喜悅瞬間凝凍。「她的情緒似乎不太穩定，
可是又不肯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他們分手了。鬧了好久一段時間，鹿鳴要我不要跟你說……」
宛若五雷轟頂，這……怎麼可能？我睜大眼不可思異地看著邱紹鴻，試圖
再次求證這話的真實性。
對於我的反應，他有些意外：「你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
「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喃喃地低語。
邱紹鴻皺著眉，我第一次看見他不開心的表情，以前在我的面前，他總是
笑意盈盈，無論我如何冷漠，他也不會如此。「家惟為什麼要去找你？她前天
才來這裡找鹿鳴而已……」
鹿鳴？真是大夢初醒，邱紹鴻點醒我的目的，我差點忘記。
「我要去交大，你帶我去找鹿鳴，我一直聯絡不上他。」
「你來是要找他？」他的臉色更難看了，但是我顧慮不了這些，現在我一
心一意就只擔心鹿鳴，我要搞清楚所有的事情。我可不想那巴掌挨的不明不白。
「是啊！我們快走吧！你應該知道他交大的宿舍在哪。」
邱紹鴻一路上盡是沉默，我不知道他究竟在不開心什麼，畢竟，我既然不
是他女朋友，也不需要為我此行的動機作交代，更沒有必要為他的喜怒哀樂負
責任吧。後來好多年之後，當邱紹鴻真正離開我時，當他最後握別我時，我才
突然想起這一段，或許，他在這時候已經看出某些事情，某些他一直在心底臆
測卻從未獲得證實的想法。
我沒有見到鹿鳴，他並不在宿舍，手機又打不通。所以無功而返。
再也沒有無聲的電話出現，邱紹鴻也幾乎在我的生活中消聲匿跡，那兩個
天所發生的一切就好像根本不存在過一般，沒有任何真實性。但是我卻未對久
違的平靜有所喜悅，取代的是更深重的不安。
或許老天爺希望我少管閒事為妙。既然沒有人願意告訴我，那是不是表示
我不應該過問。可是，對於家惟，我的心中始終有難以解開的疑問。
為什麼她要打我？我做錯過什麼嗎？啊……難不成電話是……但……念頭
一轉我又推翻所推想的一切，沒有理由啊！她這樣做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
──我真是看錯你了。沒想到你竟是這種人……
太令人難以釋懷。
就在放春假的前夕，就在我幾乎要遺忘的時候，繫鈴人自己自動送上門了
。接到來電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慶幸自己買的是隔天早上的車票，不然真是活生生錯過。
鹿鳴憔悴了，削瘦了，但是依舊把自己整理得出色逼人。不顧交誼廳眾多
目光，我撲上前抱住他。「你到哪裡去了？我找不到你，聯絡不到你，我很擔
心……我很擔心……」
我端詳著他凹陷的雙頰，感到莫名的心痛，看著映在他瞳孔中的我的影，
才終於有真實的感覺，這不是作夢、不是幻覺。
我們一起在操場上散步。
「你們到底怎麼了？」哎！忍不住好奇，我還是說了，覺得鬆一口氣。
「不過就是分手了，還有什麼嗎？」鹿鳴淡淡地像是講的是別人而不是自
己。男人真是薄情寡意，愛你的時候，溫柔地可以溶化任何東西；一但絕情時
，冷的可以凍死世界萬物。
「那又為什麼分手？」不追根究底實在對不起我那張曾經挨過巴掌的臉：
「你們之前不都還好好的嗎？為什麼好端端的突然會──」
「不是突然──」他打斷我的話：「我已經想了一段時間了，只是家惟不
能接受。」
何只不能接受，是非常不能接受吧！誰叫你不說清楚，果然，在愛情的世
界裡，女人真是弱者，任憑男人宰割。有人一廂情願、有人自以為是、更尤有
甚者還有人至今仍痴人作夢，但是，這不都是愛情？
「總有個理由吧？你不會沒事想分手啊？」
是個性不合？距離太遠？還是──有第三者？所有的可能的理由不停地在
我腦海中打轉。我們之間一直沉默。我在想他是不是不願意告訴我原因，就算
我們之間交情再久再好，到底我也是個外人，一直追問不是挺讓當事人難堪？
可是，誰要我已經挨耳光了，不問清楚我會不甘心。
鹿鳴終於開口了，答案出乎我意料之外：「她也和你一樣，一直要問我理
由，每天每天打著電話，哭著喊著……」
她？是指家惟嗎？
「還跑到我的宿舍來，鬧得天翻地覆……」天吶！這是家惟嗎？真是令我
目瞪口呆，但更讓我無法置信的還在後頭。
「我本來不想說，因為我怕她受傷害，可是她這樣鬧，我實在煩了、惱了
、火大了。就脫口而出……」
我站住了腳步，駭然地瞪著鹿鳴，像是個等待法官判刑的犯人，但他接下
來所說出的話讓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愛上別人了……」
他愛上別人？瞬間我的腦袋閃過幾個畫面。
──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
──我真是看錯你了。沒想到你竟是這種人……
──你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
──你來是要找他？
所有的疑問都有了答案：家惟猙獰的臉孔、紹鴻不悅的神情，還有……那
些惡作劇電話……是我！原來……這些……都是因為我……
「怎麼會呢？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我成了罪人！我們成
了罪人！
鹿鳴始終沉默著，沉默地望著我，從以前就是這樣，只要我們彼此的一個
眼神，我們就知道對方的想法，但是現在，我卻寧願這種心領神會不曾存在。
「原來她會打我，是因為……是因為你……」
「我知道……紹鴻有來找過我……他有打電話問過家惟。我知道……我
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家惟，對不起紹鴻，更……對不起……你……可是…
….可是我沒辦法……」他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像針扎在我的心上，汨汨淌
血。「我可以欺騙別人，欺騙全世界，可是我沒辦法欺騙我自己……從以前到
現在……我都是愛著你的……你始終在我心底，不曾離開……我以為那只是年
少輕狂，我以為我和家惟才是真正的愛情，直到我再見到你……我就知道我錯
了，錯的離譜……我想過要隱瞞，這樣對我們都好，所以我想撮合紹鴻和你，
因為只有他我才能放心把你交出去……原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我沒有這麼
偉大，我只不過是個凡夫俗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所以鹿鳴對再光始終抱著敵意，始終要將我推給邱
紹鴻，原來這就是原因！「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
「我曾經希望你永遠不知道……可是……我真的很痛苦……我沒辦法忍受
不去愛你。就算全世界都指責我，我也不能騙自己我不愛你。」他把我擁入懷
中，是啊！這個曾經我以為可以保護我免受風雨的懷抱，這個我曾經在孤獨的
求學歲月一直渴求的懷抱，這個人……我一直在乎著的這個人……和再光一樣
……始終盤據在我心底的這個人……
這是愛情嗎？不！不是！不只是愛情！十年的歲月，這樣漫長的日子所蘊
含著的不只是愛情。超越朋友、超越手足、超越戀侶、超越了一切的──深刻
的感情。
可是……
「鹿鳴，我們不能！」我抬起頭迎上他無法理解的訝異目光。「我做不到。」
「為什麼……」他問，負傷野獸般沉痛的聲音。
我搖頭：「因為我做不到……我知道那種被傷害的感覺……鹿鳴……我怎
麼還忍心去傷害他們……傷害那兩個愛我們的人……你忍的下心……我卻……
我卻辦不到啊……」
命運真是捉弄人。當時年紀小，我們不懂何謂愛情，錯過了就錯過了，為
什麼要讓我們重逢呢？為什麼要讓我們如此痛苦？為什麼讓我在不知情的狀況
下當了劊子手去傷害別人？
我不願意啊！我從不願意要如此！
我們回到宿舍時已經十一點鐘，但是在宿舍內外仍舊有許多情侶和社團聚
會未散去的學生，這早已是習以為常的光景，讓我們訝異的是：一張我們兩人
都熟悉如陽光笑靨般，此時卻鐵青得駭人的焦急面孔，正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盯
著剛進門的我們。
「你……你們……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麼做？」這句話！這內
容！這口氣！多麼熟悉！我在哪裡聽過？這氣急敗壞似的痛徹心扉，失望，哀
傷的模樣……
當年……對著再光時的我，不就是這副樣子？
前幾個月……拂袖而去的家惟，不就是這副樣子？
眼前的紹鴻簡直就是我和家惟的翻版。
鹿鳴面無懼色、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更緊地握住我的手。紹鴻的雙眼盯著
這個舉動，憤怒地彷若是快要冒火，那是我認識的他嗎？那是那個在我失意痛
苦時矢志陪伴，寒流早晨特地趕早班電車來台北送行，始終和陽光般溫暖耀眼
和煦的邱紹鴻嗎？
「我還安慰自己是我想太多，原來……」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而堅決，
每個字都吐露著憤怒的火燄，烙印在我的眼、我的耳朵、我的內心深處，燒得
我愧疚。
「這一切都是真的！家惟說的、我猜想的，都是真的……你們怎麼可以這
麼做？你們對的起我們嗎？」
我想掙脫鹿鳴的手，我想上前去安撫紹鴻，我想告訴他：不是！不是這樣
的！但是，我卻覺得雙腳像石頭般沉重無法動彈。
「紹鴻……我很抱歉。但是，感情的事──」
紹鴻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揪住鹿鳴，打斷他的話，怒氣騰騰、大聲地。如果
他的手上有槍，我相信：他會希望斃了我倆，懲罰我們的背叛。
「你不要跟我說感情的事─你沒有資格跟我說這個！姜鹿鳴！你這麼偽君
子！你竟然可以這樣對待我？」
「紹鴻，你聽我說──」
我好害怕紹鴻會衝動地一拳揮下，慌亂之間也顧不得周圍觀望的人潮。「
紹鴻！不要這樣！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抓著他的手，企圖阻止他放開鹿鳴。
「放開鹿鳴，拜託你，放開他……」
他轉向我，那雙眼睛帶著複雜的神色，痛苦、哀傷、被背叛的無奈……還
有……還有……是得不到愛情的憤怒嗎？像是過了一世紀那麼漫長，那雙手終
於鬆開鹿鳴。
「你怎麼可以這樣？我比不上他嗎？我比不上他嗎？夏再光我認了……我
以為……我這麼愛你……這麼對待你……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你會回心
轉意，沒想到……」
他甩開我的手，轉身拂袖而去。
「紹鴻！」我追了出去。
他停下腳步，頭也不回背對著我：「我最好的朋友，我最愛的女孩，你們
兩個人……這樣踐踏別人的感情。在你們獲得幸福的同時，想想看，被你們傷
害的感情，你們會心安理得嗎？我恨！我真恨……如果真有輪迴報應……我會
等著看！睜大眼睛等著看！」
時間的巨輪不曾為任何人所停留。傷心的人、失意的人、痛苦的人、悲傷
的人……無論如何，日子都還是得過下去，沒得商量。
我畢業了，展開實習生活；鹿鳴進了台大繼續深造，並且開始為來日的留
學生涯進行準備與規劃；紹鴻則是留在清大繼續攻讀研究所；而再光……從煒
昭那裡我所得到的訊息：分發到台中市警分局服務去了。
曾幾何時，他們都淡出我的生活，那些被傷害、傷害人的過去，早已經遠
離我，或許還殘存部分在我的記憶深處，但也早被忙碌的日子、唸不完的書本
所掩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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