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走了,在他最後的這一段日子都是我在照顧他。他的
神志其實一直很清楚,跟我講了不少他以前的故事。但一
直到他走的前兩天卻突然發燒,嘴裡還不斷發出夢囈。我
慌的趕緊叫爹娘和爹的兄弟姐妹們到醫院,就是怕有誰沒
有見到爺爺的最後一面。
一直到在台北工作的小姑姑也趕到床邊,爺爺奇跡似的醒
了過來。我想,這算是迴光返照吧。只見爺爺坐起身來,
摸摸每個孩子的頭,眼裡我見到一個七十歲老人的慈愛,
彷彿在他面前的那些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都還只是個三五歲
的小孩子。
輪到我的時候,他也同樣摸摸我的頭,對我笑了笑:"憨孫
!"隨即便噴了一口血,在大家還沒驚呼出聲之前,我已經
顧不得滿臉的血跡,衝到護理站請求醫生的協助。當醫生跟
著我回到病房時,爺爺早已陷入昏迷。醫生瞧了瞧,就叫我
們把爺爺帶回家嚥下最後一口氣。
喪禮辦的很簡單隆重,沒有什麼哭哭啼啼的大場面。但我心
目中的鐵漢,卻在將爺爺送上山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兒子肩
上無聲的啜泣,一直到哭累了睡著,我才將他扛回去房間睡
。
在整理遺物的時候,我發現一張泛黃的相片夾在爺爺的日記
本裡頭,上面是年輕時候的爺爺和奶奶。爺爺站著三七步,
右手拿著鋤頭,左手拿著斗笠;而奶奶則是穿著和服撐著一
把小陽傘站在爺爺的左邊笑的靦腆。相片的後面寫著工整的
毛筆字,"昭和二十年與欽子小姐于田邊合影留念。"那個時
候奶奶才十五歲,爺爺大了點不過就是十七歲。
爺爺小時後的成績很好,但是他父親卻是喝酒賭博樣樣來,
所以當爺爺唸完國校後,跌破所有老師的眼鏡,他考上了當
時中部初中的第一志願台中州立台中第一高級中學(今台中
一中)卻放棄學業,一肩扛起家裡的生計。奶奶是日本人,
他的父親在當時是大糖廠的主人,彰化有三分之二的甘蔗田
都是他擁有的。
爺爺唸過書,所以不像一般的莊稼人那麼粗鄙,有時候連村
長都要過來請教他問題。奶奶也沒有一般大戶人家的驕奢氣
息,三不五時就背著他的父親偷偷溜到田邊跟農夫們開講。
有些多事的厝邊就開始起鬨:"阿土,你和欽子年紀差不多
, 又念過書乾脆你們就結成親家吧。"老實的爺爺裝做沒聽
到繼 續翻著已經翻了好幾遍的土,而奶奶可就沒有那麼好惹
了。 雖然她穿著當時內地(日本)最流行的小碎花洋裝,左手
一撩 裙襬鞋子一踢,便從田埂上跳下田去追著那個好事的么
鬼義。
根據爺爺的說法,當時他有偷偷瞄著追著么鬼義跑的奶奶,
,也似乎見到奶奶臉上不知是跑到氣喘吁吁或者是害羞的
一抹紅雲。
就這麼打著鬧著過了半年,風聲也終於傳到奶奶的父親耳
中。"八格野魯,我們塚本家也不是個小角色,怎麼可以跟
台灣的賤民結婚!"接著就把奶奶軟禁在別墅裡。
幾日不見活潑可人的奶奶在田邊閒晃的村民也開始覺得奇
怪,於是他們透過在塚本家打雜的下人口中打聽到奶奶被
軟禁的事。村子裡是沒有秘密的,不到一個下午這個消息
就被傳開了,就連爺爺的父親也知道了這件村子裡的大事
。
爺爺的父親沒什麼優點,愛喝酒愛賭博,打架鬧事樣樣精
通,但有一點好處讓他在村子裡佔了一席之地,他很講義
氣,而且在外地人來村子裡欺負人的時候,他總是會站出
來挺自己的鄉親。但是爺爺還是很冷漠的說:"那只是我爹
愛鬥熱鬧而已。"其實,我看的出來爺爺眼中在不經意底下
流露出的感激。
曾祖父登高一呼:"幹你娘的塚本狗,麥乎伊太囂張以為阮
臺灣人好欺負就吃咱到到!"接著就帶著就帶著幾百個村民
連同村長拿著鐮刀鋤頭包圍塚本家的別墅:"塚本登太郎,
我咧幹恁娘,甲恁爸爬出來!"全場歡聲雷動,就好像三月
的廟會一樣。
"阮阿爹什麼沒有,就是好膽。"爺爺躺在病床上時這樣跟我
說。
塚本登太郎果然出來跟村民見面,村長伯連忙出來打圓場
:塚本桑,我是想...""你給我住口,我知道你們要來做什
麼,莫可能啦。"塚本操著生硬的台語表達他堅定的立場。
"哭爸呀,你沒給我面子沒要緊,沒給村長伯面子沒要緊,
連我後面的帶傢伙的兄弟你都不給面子?"曾祖父黑狗說完
後面的村民又是一陣鼓譟。
"阮家的阿土是怎樣配不上妳家的欽子,駛你娘咧,說外表
一表人才,讀過冊成績好到嚇嚇叫,幹,若不是恁爸愛飲
愛賭,阮阿土一定會做官啦。"塚本聽完也懶的回應,轉身
進入別墅關上大門,徒留一群情緒激昂的村民在門外叫囂。
說真格的村民也只是愛湊熱鬧而已,輪流守著塚本家三天,
興致也就減去不少。然而曾祖父什麼沒有,最多的就是鬼點
子和時間,他三不五時的去騷擾一下塚本,就這麼過了三個
月...
一天的夜晚,爺爺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家,就如同往常
一樣,好像欽子小姐的軟禁對他並沒有任何的影響一
般。"如果我因為這樣就不去工作,那我底下的弟弟妹
妹要怎麼吃飯?"爺爺終究還是背負著身為長子必須養
家活口的責任。
最小的姑婆那時也才三歲,從門口蹦蹦跳跳的跑進來:
"阿兄,欽子姊姊在門外口!""麥黑白講,伊在她厝內。"
爺爺揮揮手叫小姑婆別亂說。"伊真正在門口呀,而且又
莫穿鞋。"她拗不過小姑婆的胡鬧,便被拖著到門口。
小姑婆的童言童語也是有有令人出乎意料的時候,奶奶
的確光著腳倚在老家前的那棵芒果樹下。"伊那時候看起
來好可憐,一個好好的千金大小姐身軀卻骯髒的連我都
沒辦法認出來。"
奶奶一見到爺爺,身子便軟了下去。他才正要攙扶著她
坐到旁邊的涼椅時,拿著數十支的火把的塚本家丁就圍
了過來。為首的管家說了:"土桑,將小姐交乎阮帶回去
吧,你甲小姐身分地位那麼懸殊,你們在一起不會有結
果的。"
"你們是怎麼對待欽子小姐的,為什麼他的身體那麼虛弱
?"爺爺一點也沒有把管家的話放在眼裡:"我明天會帶著
欽子小姐回塚本家,今天就讓他在這裡休息吧。"管家才
不理會爺爺這樣一個年輕人的話,他眼神一使身旁的家丁
叫漸漸的向爺爺奶奶逼近。
"幹恁娘咧,你甲恁爸放在哪裡?"曾祖父拿著酒瓶和鐮刀
,從人群的外圍緩緩的走向中心:阮阿土說的話就是有道
理,連伊老爸都要聽,若是你感覺到不順遂,就跟我這把
鐮刀說吧。"語畢,曾祖父黑狗晃了晃他手上的鐮刀。這把
鐮刀曾經跟他一起掛掉好幾隻闖進村子裡的山豬和發情中
的牛。
塚本家的家丁和管家知道曾祖父和他鐮刀的利害,便退了
一步 ,嘴裡卻還是要討一些便宜:"沒要緊,明天天光恁
就知道利害。說完就走了,留下醉醺醺的曾祖父與他在月
光下閃閃發亮的鐮刀。
隔天一早爺爺帶著奶奶回家,好事的厝邊們也跟著去鬥鬥
熱鬧。
只見塚本家的別墅的大廳裡,有著鐵青著臉的塚本登太郎
、獐頭鼠目的管家,還有一臉堅定的爺爺奶奶。當然不能
不提當時已經年近四十卻還吊兒啷噹的曾祖父,還有帶著
好奇的心情來湊熱鬧的鄉親了。
"當時的氣氛很凝重,誰也不敢先開口。"爺爺回憶當時的
情景似乎還餘悸猶存。""原本我以為我阿爸會先開口,結
果是欽子,先說了頭一句話。"
"多桑,我要跟土桑(指爺爺)結婚!""莫可能!"塚本重重拍
了一下檜木的桌子,桌上的茶壺也因此震了一下。"除非你
不是我的女兒,否則我不可能讓你嫁給他這個粗人!"
這一場父女之間的角力,不是外人可以插手的。這也難怪,
奶奶是個日本的大家閨秀又是獨生女,老來得女的外曾祖父
從小就對奶奶寵愛有加,如果是我的女兒,我也不會讓他嫁
給一個一窮二白年輕小夥子。
在外曾祖父的眼神逼迫下,奶奶沒有一絲的猶疑,但外曾祖
父的氣勢實在太強,奶奶也不得不轉頭向旁邊的爺爺求救。
"我那時候什麼也沒說,只對你奶奶點了點頭這親事就這麼成
了。"
"謝謝多桑這些年的栽培,恕女兒不孝,沒辦法在孝順你老人
家了。"聽完這句話,全場的鄉親歡聲雷動,爺爺拉著奶奶就
往大門走去。
"後來呢?"我知道這個問題很蠢,但我那個時候還是情不自禁
的問了出來。"後來你大伯出生,你的大姑二姑三姑還有你阿爸
也跟著出來了呀。"他笑著摸摸我的頭。
其實這段故事我已經聽過我爹說過了,在大伯滿月後,疼女兒
的外曾祖父還是送了賀禮來,可是隔年由於日本無條件投降的
關係,外曾祖父便跟著殖民地政府回日本了,此後的五十五年
奶奶再也沒有見過他父親一面,再他臨死前這是他這輩子最大
的遺憾。
爺爺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十分的清苦,但還是拉拔大了家裡的五
個孩子,還有其他的爺爺的兄弟姊妹。真愛,不過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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