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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坐上火車前,我還是搞不太清楚為什麼我要放棄好好的暑假,
跟左撇一起跑到這個他口中所謂土生土長的河濱小鎮,當然我也更懶得聽
左撇一路上絮絮叨叨關於他與他阿公在草莊的十年生活。在沒有空調的平
快車裡,他凌亂的敘述就跟八月的天氣一樣燥熱的讓人想揮動雙手,把它
們像趕蚊子一樣地趕開。
你就當作去鄉村旅遊。左撇是這樣打動我的,像你這種老是待在大城
市裡的傻子,每天就看那些水泥牆壁,沒有活力。他露出黝黑的臂膀,我
們那邊出來的男人都是這樣,精壯結實,我阿公說,草莊的男孩都要游過
樹子溪才算成人。
你說那條嗎,我指指窗外沿著鐵路奔騰的大河。目測至少有百來公尺寬。
就那條,左撇眼神閃著亮光。一般人都是游過去對面以後,再走樹子
大橋回來,只有我阿公是大氣不喘地來回游了一趟。
來回一趟?我又看了看因為夏雨而水位高漲的樹子溪,你阿公是哄你的吧。
才不是,你不懂的。左撇像是感嘆我的無知般地搖搖頭,都市人懂什
麼。在我阿公的時代,吃不了苦的年輕人一個個往下游的早莊跑,那邊有
觀光客、有工作、有那些燈紅酒綠的鬼玩意,你不懂的,那發展的可快了
,快到大家連早莊跟草莊都分不清。左撇又凝視起奔騰的樹子溪,只有最
刻苦的年輕人才會留在草莊討生活,這是我們老鄉的氣魄。
明明正常的很,這是經濟市場的法則,哪裡有得討賺就去哪,總是要
吃要穿啊。左撇聽了我的話,皺起眉頭的同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你游過沒?
游過什麼?
樹子溪啊,你不是說,草莊的男孩都要游過樹子溪才算成人。
我當然沒游過。左撇沒好氣的往滿是刮痕的椅背上一靠,我離開草莊
的時候才快十歲,阿公過世以後媽就把我接回去跟她住了。阿公出殯那天
,我是長孫要跟著叔叔們一起抬棺,才走出家門就快沒力氣了,墓地可是
在溪的另一端。左撇舔舔嘴唇,是那份氣魄撐著我把阿公的棺抬過大橋的。
我被他氣魄氣魄的弄得有點煩,隨便你說吧。我把耳機掛上,反正這
次來能呼吸點新鮮空氣倒是不錯。
你真沒情趣,左撇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往口袋裡掏煙,結果一個太用力
把零錢車票鑰匙一整串地扯了出來,在車廂地板上隨著平快車的震動四處
亂滾。就在我正打算起身幫他收拾殘局時,一個矮小的身影從我們身後的
座位竄了出來,兩支細白的手臂一溜煙就把滿地的凌亂撿回手裡。
大哥哥,你們要去草莊啊,小女孩看著手上的平快車票對著我跟左撇
說。我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不速之客:她大概十多歲吧,綁著一左一右的兩
支馬尾,長短不太一致,身上穿的小學生制服與書包到處沾了一點一點泥
濘,好像是整天在沙堆裡打滾似的。
我們要去啊,左撇笑著接過零錢與車票,我是草莊人呢。
啊,女孩愣了一下,細長的眼睛眨了兩眨,可是我沒有看過你們耶。
我很久以前就不住這裡了,左撇依舊滿臉堆笑,我是想回來老家看看的。
感覺女孩不是很清楚左撇想表達什麼,不過她倒是很清楚地告訴我們
,她家在草莊開民宿,我們如果要過夜的話,可以去她家住上兩天。說完
話女孩就回到我們身後的位子上坐下,搖晃著還搆不太到地板的雙腿。
那是早莊國小的制服,左撇對我說,草莊地不大沒有學校,大一點的
小孩子都要自己坐火車去早莊上課,我以前也是這樣的。
說完話左撇就把頭探出車窗,裝作沒看見車廂裡一大票的禁菸標誌一
般,自顧自地抽起煙來。不過他這樣的舉動其來有自,整個車廂裡大概也
只有我們兩個人加上那個綁兩支馬尾的小女孩。我突然感到這次跟左撇的
鄉村之行說不定只是場怪異的鬧劇,眼前這個在火車上大搖大擺地抽煙的
大學生,只是整場戲的第一幕開場白而已。
在草莊車站下車,迎接我與左撇的是一個斑駁的老部落,房屋零落地
散亂在應該曾是河床的一大片斜坡上,與樹子河平行的鐵軌輕巧地穿越了
整個鎮區。火車站對面有一棟似乎是鎮公所跟衛生所合在一起的建築物,
唯一一棟能稍微降低我時空錯亂感的房子。
我家走個三分鐘就到了,馬尾女孩指了指鎮公所後面的方向。我帶你們去吧。
那似乎是整個草莊唯一的一棟民宿,門口用紅白兩字的招牌寫著「住
宿 --自助式卡拉OK--釣具出租」。招牌上並沒有寫民宿的名字,但你想
整個小村唯一的一棟民宿似乎也不需要特殊的名字來讓人稱呼。我跟左撇
走進沒有空調的大廳,櫃檯坐著個四十多歲的瘦小婦女,正在搖著扇子看
電視。
兒美,妳回來啦,今天有發暑假作業嗎。
發啦,好厚一本,這次可能又寫不完。她一邊應答一邊把書包隨意地
丟在大廳的沙發上。媽,有客人。
瘦小婦女轉過身來用一種詫異的眼光打量我們兩個,現在才來啊,釣
季都已經過了。
我們不是來釣魚的,左撇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我是本地人,回來看看老家而已。
本地人?兒美的媽聽了之後張大嘴巴,小弟,我對你沒印象,你以前住哪裡的?
我小時候跟我阿公一起住在這裡的。左撇有點興奮地開始比手劃腳,
在土地公廟旁邊大概一百公尺那裡,我以前跟我阿公住一起,他開雜貨店
的,不過過世很久了啦。
雜貨店?民宿女主人搖了搖頭,你阿公姓什麼。
姓陶。左撇又補充了一句,隔壁有一間在養土雞的。
她皺了一下眉,接著轉身往房子深處大喊。老公啊,有沒有聽過姓陶
的,開柑仔店的。
很快地一個理平頭穿汗衫的男子走出了大廳,我想應該就是兒美的爸
爸,他把手上拎著的報紙扔到兒美丟書包的沙發上。草莊沒有姓陶的,至
少我沒聽過,姓郭的倒是有很多。
對對對,左撇搗蒜般地點頭,以前我們家隔壁養土雞的就姓郭。
養土雞?汗衫男子張大了嘴巴,轉身問他的老婆,這兩個外地人是怎
麼搞的,要來住的嗎?女主人搖了搖手裡的塑膠扇,好像是兒美下課回來
在火車上遇到的,說是在地人,十多年前在這邊住過,土地公廟那裡。
我們這邊沒聽說過姓陶的,喂,小弟。汗衫男子抓了抓頭,你會不會
記錯了,是早莊還是草莊啊,草莊沒有人在養土雞的啊。
我沒有記錯,左撇開始有點惱火,我生下來就在這邊給阿公帶,帶到
快十歲他過世才不住這裡。他指了指兒美,以前我也跟你們小朋友一樣,
坐火車去早莊唸小學,我真的沒有記錯。
好啦,好啦,都快天黑了。他擺擺手,總之你們先住下來吧,明天白
天再去找一找。他轉身要走回房間的時候,突然像想到什麼事般地回頭。
喂,小弟,你講的那個土地公廟,前幾年上游截彎取直以後,每次下雨都
一直淹,後來鎮公所請到錢就把廟遷到車站附近了,現在要找,可能找不
太到囉。
媽的,怎麼會這樣,左撇在房間裡一邊猛抽煙一邊來回踱步。坐了三
個多小時的火車來這裡,居然沒人記得我阿公,連土地公廟都搬了。
你別再抽了,燻的我很難受。我拿起一本帶來的雜誌對著他猛搧,都
過了十幾年了,說不定真的沒人記得。你想想看,我對他說,照兒美她老
爸的說法,如果你家是在土地公廟旁邊,那一帶在截彎取直以後就變成了
淹水區,自然附近的房子聚落也會搬走,可能你養土雞的鄰居也一起搬走
啦,天知道搬到哪裡。
我看他一臉失落,忍不住再補上一句,你說過的,就當個鄉村旅行嘛。
不是這樣說的啊,左撇把煙大力擰熄在煙灰缸裡。你不知道我來的時
候是怎樣的心情,這裡是我老家,我做孩子的時候在這玩水打滾的,怎麼
一下子什麼都沒了,沒人記得了,老家淹掉了,這他媽的是怎麼搞的?你
知道我來的時候還在想,到時候可以去以前家裡附近的那幾條巷子,拍幾
張照,跟老厝邊說「我就是以前開柑仔店那個陶仔的阿孫」,現在什麼都
沒有了,這是搞什麼。
冷靜點吧,我爬上小民宿裡嘎支作響的床。明天再去問問看,草莊少
說也住個一兩百人,總會問到一個。
左撇很不情願地熄了燈,我想他一定整夜沒睡,因為第二天還不到五
點他就把我從床上挖了起來,找我去看草莊河邊的晨霧。左撇跟我說過,
這是草莊濱山臨水的特性造成的自然奇景,他還特地輕蔑地加了一句,以
前早莊也有的,不過那些王八蛋在河邊又是蓋咖啡座又是賣紀念品的,把
霧都嚇跑啦。
霧比我想像的還濃,加上河畔的高草地相當濕滑,讓我必須很艱難地
行走。但左撇卻輕鬆地在草叢間健步如飛,我想他一定用一種很複雜的心
情,重新體驗身為一個在地人的特殊權利。
你別走遠啦,再走我會看不見你,我高聲地在他身後喊著,覺得自己
是在一團棉絮裡走路,會不知不覺就走進河裡。
走進河裡有什麼關係,左撇停下腳步對我大喊,草莊男兒都是要游過樹子溪的。
你等等。我踏了兩步歪斜的步伐走到他身邊,指著前方一塊霧比較薄
的河畔,那裡好像有個人。
我想我們第一次跟老吳打招呼的時候,他一定是被嚇到了。畢竟要在
草莊的清晨五點看到兩個一副外地打扮的年輕人,可能要經過不知道多少
次的樹子溪截彎取直才會有一次。不過他還是很友善地騰出一支握釣竿的
手跟我們自我介紹,而我就像個發現新玩具的小孩子般,不斷打量著老吳
的釣具跟箱子。
草莊人最愛晨釣的,左撇跟我說,早晨天氣涼爽,氣溫、水溫適宜,
魚兒食欲旺盛,容易上鉤。以前我阿公沒事也會帶我來,他說這叫做早釣
太陽紅,比起都市人在硬梆梆的水泥地上晨跑效果好的多。
年輕人懂不少嘛,老吳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滿滿地堆疊,他揮動
粗壯的雙臂甩出釣竿。你們外地人吧,從哪來的?
其實是本地人,左撇答了腔,十幾年前搬走的,我跟我阿公住在舊土
地公廟那一帶,開柑仔店的,姓陶。
老吳搖搖頭,不記得有姓陶的,不過那一帶已經很久沒住人了。
我把我的注意力從釣具上移開,是截彎取直嗎。
老吳又甩了一次釣竿,用力地點點頭。那次工程以後這邊變了不少,
最主要是這條溪,以前水流沒這麼急,也不容易下個雨就淹上來。我也不
知道那些官員是怎麼想怎麼作的,但是土地公廟是給他們淹的,說要請經
費遷廟等了半年十個月還下不來,沒辦法,誰管的到你一個小村小廟這麼
多,他們有油水撈有大房子住就好。
左撇沉默了一下,突然問起老吳,截彎取直以前,樹子溪流沒這麼急吧。
老吳點了點頭,左撇繼續追問,那以前你游過樹子溪嗎?
游過?他收起了釣竿,你指什麼,小時候在河邊游泳倒是常常都有。
不是不是,左撇搖頭晃腦地補充,是游到對岸。
對岸?老吳停下了手邊的動作,有點啞然失笑地看著他。就算是以前
的樹子溪,也沒有人游的到對岸。
怎麼會,左撇焦急地搓著雙手,我阿公說草莊的男孩都要游過樹子溪
才算成年,他就游了兩趟呢,來回各一趟。老吳還是搖搖頭,草莊這邊不
可能了,如果在下游一點那邊,水流會緩很多,倒是有機會。他停頓了一
下,拍拍左撇的肩,小弟,你會不會記錯了,是早莊還是草莊啊,兩個地
方唸起來很像的。
真他媽的王八蛋,左撇在民宿的大廳把早餐的牛奶瓶重重往桌上一擺
。沒聽過就算了,了不起我摸摸鼻子走人,幹嘛說我是搞錯,我在這裡過
了快十年還會分不清草莊跟早莊?真他媽的王八蛋。
我知道他對樹子溪下游那個五光十色的小城是怎樣的感覺,我也很想
說些什麼來撫平他的情緒,不過在清晨五點起床實在讓我感到需要去補個
眠,於是我自顧自地上樓去睡了,左撇則信誓旦旦地宣示要到草莊街上去
挨家挨戶地問,直到證明他不是一個把草莊與早莊搞混的外地小子為止。
當我在溼熱的夏日午後醒來,左撇似乎還沒回到民宿,我披起衣服走
到一樓的大廳,看見兒美搬了張小凳子在桌邊作她的暑假作業。但與其說
她是在作作業,不如說她是坐在一疊題目前,手繞著自己的兩支馬尾發呆。
很難嗎?我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
我每次都寫不完,兒美嘟起了小嘴。每年暑假都這樣,媽說如果我不
要到處亂跑去玩就可以把作業寫好,可是從昨天回家到現在我都沒出去,
還是沒寫出幾題。
我把那份作業拿過來瞄了一眼,都是些加減乘除。不然我幫妳寫好了。
真的嗎,兒美很興奮地眨眨細長的眼睛,那我要去河邊玩。
她很開心地迅速收起小凳子,就在這個時候草莊的午後突然下起了大
雨,像終於支撐不住重物的柳條啪搭一聲折斷,我想到在外頭努力證實自
己在地人身分的左撇,我們兩個來的時候都沒帶傘,不知道他找不找的到
地方躲雨。
屋後傳來一個高細的聲音打斷我的思考,兒美啊,來幫媽收晾在外面
的衣服。她又嘟了嘟嘴,一溜煙消失在屋後。就在這時淋成落湯雞的左撇
回來了。
有什麼收穫嗎。我問他,一邊把手上兒美的暑假作業擱到一旁。
問了十幾個,沒一個認識我阿公的,見鬼了。左撇在沙發上重重的一
坐,抽了兩張衛生紙擦乾臉上的水珠。還有人問我是不是來推銷東西的,
我真搞不懂,推銷員有這麼複雜的開場白嗎?
也許他們覺得你是來這邊出一張嘴騙錢的推銷員,現在花招很多的,我說。
當我是騙子?這些草莊人才是騙子吧,明明我就生在這長在這的,硬
要說不認識沒聽過,到底誰是騙子,你告訴我,我真媽的越問越迷糊了。
我看看外面的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那現在怎麼辦?
不知道,左撇撥了一下淋濕的短髮,我後來還去了趟鎮公所,想找鎮
長問問看是不是認識,可那櫃檯小姐一定要我說出個原因才肯讓我見他,
你想想,我總不能跟她說我想問問鎮長認不認識我阿公吧。所以我就扯了
個小謊,說是大學生要弄鄉村研究報告,想做點小訪問。
我開始覺得事情演變的太過滑稽了,那她怎麼跟你說?
鎮長去早莊辦事了,今天很晚才會回來,她叫我明天再去一趟。左撇
搖搖頭,掏出一根皺巴巴的香煙點上火,這小姐莫名其妙,她何不乾脆先
告訴我鎮長今天不在就好了嗎,還在那邊問東問西,我看起來像是要惹事
的嗎?
我沒有答話,左撇靠在沙發上抽著他的煙,嘴裡不斷嘀咕,什麼老鄉
,莫名其妙。
回去吧,我說,待在這也沒什麼用,至少你回來過了,不管人家認不
認識,總之你是回來過了。
再給我一天,左撇彈了彈煙灰。一天就好,等鎮長回來我去問他,問
完我們就走。
當晚頹喪的左撇早早就倒頭大睡了,我在房間內的小化妝桌上寫著兒
美的暑假作業。其實這樣似乎對兒美的學習沒有什麼幫助,但是我一直想
到她說要去河邊玩時,像隻脫出陷阱的小鹿般的神情。我是都市長大的孩
子,童年不存在河流沒有田野,特別是看過左撇對於樹子溪那種近乎孺慕
的情愫,我倒是真的很希望她可以在暑假多到河邊去走走。
時鐘的分針走到一點,我正準備爬上床,突然聽見樓下大廳乒乓作響
,聲音不大但是很清楚。我正要叫醒左撇時,他已經先醒了。
要不要下去看看?我點點頭。
走下樓時眼前的景象讓我跟左撇嚇了一跳。兒美的老爸滿臉通紅、身
體不住搖晃地站在民宿門口,手上的酒瓶只剩他握住的半截。而那張寫暑
假作業用的凳子以一種奇怪的形狀倒在牆角,旁邊蹲坐的是渾身顫抖的兒
美母親,她左前臂衣袖上沾的血跡混了幾片玻璃碎片,不用說也知道酒瓶
剩下的半截是招呼到哪裡去了。
你只會去喝酒,喝醉了就回來鬧,你到底有沒有在關心這個家。民宿
女主人說完話後爆出了一陣淒厲的哭聲,他們兩個似乎還沒發現我與左撇
的存在,瘦弱女人的啜泣在小鎮的夜裡顯的很刺耳。
左撇輕輕撞了一下我的胳膊,媽的,我家小時候也是這樣,老爸賭輸
錢喝了酒就回來找我媽出氣,就是這樣他們才會離婚,把我托給阿公帶的。
兒美他爸咒罵了一聲,高舉右手的半截酒瓶,那破裂的尖銳邊緣反射
了大廳的昏黃燈光,給人一種不祥的壓迫感。就在這一刻,左撇從我們隱
身的樓梯間衝了出去,抓住兒美他爸的雙手,兩個人在滿是玻璃碎片的地
板上扭成一團。女主人的啜泣此時變成了高聲的尖叫。
我突然想起了兒美,希望她睡熟了,不需要看見這一幕。
快把門打開!左撇一邊跟兒美她爸使勁僵持,一邊朝著我大喊。我一
時意識不過來他要採取什麼行動,只是繞到了兩個纏鬥中的身影背後,拉
開了白框的玻璃門。王八蛋,他媽的王八蛋,沒用的男人才打老婆。左撇
一邊吼著,一邊使勁把醉醺醺的父親推出了民宿外面幾步,快速將門拉起
上鎖。
這個改變發生得太過突然,我看了兒美的媽一眼,她顯然因為驚嚇過
度,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三個人就在大廳裡沉默了半分鐘,接著我聽到
醉漢用雙拳不斷槌打玻璃門的聲音,沉重而帶著怪異的節奏,像是在寧靜
夏夜裡故障的節拍器無止盡地滴答作響。
大出我意料的是,瘦弱的民宿女主人居然停止了啜泣,站起身子走到
門邊,伸出雙手要打開上鎖的大門。妳幹什麼,左撇驚慌地想拉開她,妳
讓他進來,他又要打妳了。
可兒美的媽像沒聽到他的話一樣,掙扎著想脫開雙手的鉗制,我猜左
撇可能想不到這個瘦小婦女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一下子手鬆,被她打開
了玻璃門。在外等待的醉漢此時像頭被囚禁已久的猛獸般大步跨進原屬於
他的地盤,先搧了兒美的媽一個耳光,接著轉身又賞了左撇一拳。趁左撇
踉蹌倒在我身上的時候,老鷹抓小雞一樣地拉著她上了屋後的樓梯。
我們家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管。
左撇正想發作,我拉住他,外面有人來了。
三個中年男子跨進了民宿大門,我很快發現晨釣的老吳也在其中。他
們看了看地上的玻璃碎片,似乎立刻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老吳跟另外兩
個同行的男人說,阿吉又喝酒了,你們先上去按住他,這兩個年輕的我認
識,我留下來問一下詳情。
我想這時候實在不適合由左撇出面說明,於是我把大概的情況跟老吳
敘述了一遍。他嘆口氣,往左撇瞪了一眼,誰叫你多管閒事了。
我沒有多管閒事,左撇大叫,我是想幫忙,你沒看見他那副德性,喝
了酒就打老婆,還他媽的賞了我一拳,那傢伙他媽的是暴力狂,這種人應
該要坐牢的。
你說的很簡單,老吳說。阿吉去坐牢的話,兒美誰來養?你以為開間
民宿就可以養活一家三口?
左撇不說話了,我想到兒美她媽執意要打開門的那股狠勁,突然感到
一陣巨大而深沉的悲哀。過了五分鐘,剛剛上樓的兩名男子走回大廳,大
哥,阿吉那邊沒事了,我們可以走了。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老吳,你們怎麼知道這邊出了事?
他指指沙發底下,我轉頭過去,看到兒美小小的身軀捲縮在那裡,手
裡握著一支無線電話筒,臉上佈滿淚痕。
該死,她全部都看到了。
我們要走了,老吳收拾了一下地上的玻璃碎片,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語
氣說,草莊發生的事就給我們庄內人來處理就好,不用外地人來操心。
不用外地人來操心
窩囊廢。左撇抱著膝蓋坐在房間的小木床上,嘴裡不斷地叨叨唸唸,
這裡的男人都是一群喝醉了酒就打老婆、只會息事寧人的窩囊廢。說我多
管閒事就算了,可你老吳怎麼他媽的把我當外人呢,你們怎麼媽的就不信
我是這裡人呢。我阿公是游過樹子溪的草莊男人,可你們怎麼沒一個記得
他呢。
都說了沒人游的過樹子溪的,也許你阿公哄你的呢,我說。
你不要信他們那一套,他們根本就不懂,我親手幫他抬棺的,我他媽
親手把他的棺抬過樹子大橋的,他怎麼會哄我。
左撇的邏輯似乎已開始有點錯亂,但那一瞬間我開始感到自己的邏輯
也錯亂了起來,我該信誰的那一套?是老吳那一套還是左撇那一套?到底
誰才是真正的在地草莊人?如果兩個都是,怎麼會不一樣,怎麼會不認識
,怎麼會沒聽過?
輕輕的敲門聲一下子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去應了門,是兒美。
她低著頭沒有看我,用一種微弱的聲音開口,媽媽說,請你們明天就走。
我早就料到會是這種結果,左撇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我到化妝桌前拿
起兒美的暑假作業交給她,我幫妳寫完了,明天出去玩吧。
她伸出雙手接過,突然把臉別了過去,又轉了回來。
大哥哥,謝謝你。
隔天早晨我一覺醒來發現左撇不見了,心裡突然有種不安的預感。走
下大廳時我看見兒美一個人在櫃檯盯著小電視裡的兒童卡通發呆。我問她
,有沒有看見跟我一起來的那個大哥哥?
她指指外面,不久前才出去的,應該不會走太遠吧。
我踏上民宿外頭的街道,看見昨日雨後的泥濘路面很清楚地保存了左
撇的腳印,像一連串排列整齊的花生殼。我順著它們一直走,穿過鎮公所
、車站、與其他的斑駁建築物,直到腳印在河床前的一片高草地邊消失為
止。但這時我已經不需要這些腳印就能看見左撇,他站在河中距離河邊大
約五公尺的一塊礁石上,除了四角褲外的衣服都凌亂地散落在岸上。那一
瞬間我立刻了解到左撇想要做些什麼。
你他媽別鬧了,趕快回來,會出事的。我艱難地一邊在高草地上走著
,一邊大聲地叫他。但左撇似乎沒有聽見我的呼喊,他站在礁石上對著樹
子溪發呆,在漸漸散去的晨霧中像一座錯置的雕像佇立溪邊。
我繼續大喊,你自己也聽老吳說過,沒人游的過樹子溪,你他媽會沒命。
他怎麼知道游不過,那個老頭連我是草莊人都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
游不過去。左撇轉過身朝著我大叫,等我下水你就知道到底過不過的去了。
精壯的左撇是游泳校隊,我很了解他對自己能力的把握,但我同時也
了解所謂自信這種東西不知道害死了多少腦衝血的王八蛋,也許今天左撇
就會變成其中一個。我對著他吼,你找我來的時候說是鄉村旅遊的,鄉村
旅遊他媽的不會出人命的。
當然不會出人命,左撇說,草莊男孩生下來就是要游過樹子溪的。
我還來不及答話,他就用一個魚躍的姿勢跳入了溪裡,像顆離開槍膛
的子彈一般快速而沒有多餘的動作。昨日的一陣大雨讓我眼前的樹子溪比
第一次看到時還要湍急,而左撇冒出水面的上半身在寬闊的河道上看起來
是如此渺小。
他真的會沒命。
於是我開始往鎮裡拔足狂奔,想在左撇葬身溪底之前找到人手幫忙。
沿著河床邊跑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寫著「高水位淹沒區」的標示牌,旁邊
有幾塊長滿青苔的牆垣遺跡,好像小孩玩耍後丟下的積木一樣在高草叢裡
歪斜著。
我突然想到,那也許曾經是左撇與他阿公住過的屋子,或是土地公廟
,或是隔壁姓郭的養雞人家。甚至你可以藉著他老是掛在嘴邊的故事,勾
勒出童年的左撇在那些牆邊玩耍、塗鴉、仰望樹子溪的樣子,而我腳下的
草叢也許就是當時阿公告訴他關於草莊男人光榮傳統的小房間,但現在只
剩下長滿青苔的殘垣而已。
沒人記得了。
老家淹掉了。
這他媽是怎麼搞的?
十五分鐘後,二十幾個草莊鎮民手拿繩索救生圈圍在岸邊,此時左撇
已經掙扎著越過了河心,但沒有人知道他是否有足夠的體力游完剩下的一
半路程。而河邊的人們對於這個自稱他們老鄉的瘋狂年輕人已經無能為力
,河道太寬,水流太急。
如果他現在抽個筋或是脫了力就完了,一個晨釣客在我身邊說,消防
車救護車都要從早莊開來,車程至少二十分鐘吧,在那之前早就不活了。
左撇曾告訴過我,以前每當有草莊男孩要挑戰樹子溪都是全鎮的大事
,人們會圍在岸邊親身目睹他由男孩正式轉變為男人的過程。而這個儀式
在今天的草莊,在這個無法給左撇童年回憶任何認證的草莊,用一種滑稽
而又諷刺的形式再度活生生上演了一遍。
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陣騷動。有人高呼,鎮長來了,大家讓一下。
我想到,從昨晚開始的一票狗屁倒灶事件發生以前,我們今天的行程
原本是要去拜訪鎮長的。於是我撥開人堆穿了過去,看見那個所謂的鎮長
,穿著襯衫與吊帶褲,兩條手臂結實粗壯,而臉孔更是眼熟的嚇人。
老吳,我大叫了出來。怎麼會是你,你就是鎮長?
我怎麼不會是鎮長,老吳說,在這裡只有你們兩個不知道我是鎮長。
他指了指河心的左撇,這小王八蛋今天早上在辦公室跟我吵了一架,我跟
他說你記錯了是早莊不是草莊沒人聽過你的故事滾回城市去吧,少在這惹
事了。他嘴巴凶的很哪,說我們草莊沒一個有氣魄的男人,盡是些游不過
樹子溪的窩囊廢,你說游不過我就他媽的偏要游給你看。真他媽的,沒遇
過這麼沒教養的小鬼。
等等,我打斷他,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人都快淹死了,你好歹也
是鎮長,想個辦法救他啊。
怎麼救?老吳雙手一攤,都游出去那麼遠了,你以為我們這邊多麼先
進,還要給你快艇橡皮筏是不是?等消防隊來吧。
你怎麼他媽的這麼冷血。我伸手想去跩他肩上的吊帶,突然聽見人群
中爆出一聲驚呼,我連忙衝到河邊張望,生怕今天就是我跟左撇莫名其妙
的生離死別。
眼前的景象讓我嚇了一大跳
在寬闊河面的另一邊,有個小小身影爬上了岸邊的礁石。
左撇游過去了。
那個瞬間,河邊的草莊人一下子全部靜默,老吳張大嘴巴,雙眼死盯
著對岸的身影,不斷地搖頭。隔著奔騰的樹子溪,我看不清左撇的表情,
但我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些什麼。他往上游很吃力地走了一段路,跨上樹子
大橋,漸漸踱回我們佇立的岸邊。
當左撇走近的時候,早莊開來的救護車與雲梯車剛好抵達,接著就是
一陣混亂,我開始手忙腳亂地跟那些手拿繩槍與擔架的救護人員解釋,為
什麼他們白跑了一趟。而群聚的人們開始一邊散去一邊七嘴八舌地發表對
左撇的評論,有人說跳入樹子溪的舉動證明了左撇患有某種可怕的精神疾
病,而關於阿公與童年的故事只存在他的幻想。另外也有人堅稱左撇具有
嚴重的暴力傾向,因為他昨夜才與下榻的民宿主人產生衝突。
我很好奇他會對這一切有什麼反應,但他只是默默站在早晨的樹子溪
邊,自顧自地穿起衣服。
被你搞成這樣,看來真的是待不下去了。我穿越長草叢,走到他的身邊。
左撇拉了拉褲頭,我們走吧。他說,這裡根本就不是我的老家。
後來兒美到車站替我們送行,臨走前她遞給左撇一罐裝著青綠色液體
的礦泉水瓶。這是我們家自己泡的,兒美說,給你們帶一罐回去路上喝吧。
左撇呷了一口,咂了咂嘴,薄荷甘草茶,很香啊。
這時兒美突然興奮地大叫起來,你是草莊人,大哥哥你一定是草莊人
,我媽媽說過,只有草莊人會喝薄荷甘草茶。
左撇開懷地笑了,他蹲下來摸摸兒美的頭。小妹,我記錯了,是早莊
,不是草莊,兩個地方唸起來很像。
在回程的火車上,顯然很疲倦的他一下子就進入夢鄉。我帶著幾分好
奇喝了口兒美送的茶,一股涼爽的芬芳立刻在我舌尖散開。我在想,等回
到城市,也許可以自己去中藥行秤點薄荷跟甘草回來泡,但我敢打賭味道
不會這麼好。左撇說過,這是一趟鄉村之旅,而在鄉村之旅途中你總要帶
點特產品回來,這也是都市人習以為常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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