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音感不錯嘛。」初次見面的那天，我的心裡有點惶恐不安，那是種很怪的感覺
，明明已經學過兩年鋼琴，再多學另一種樂器也無所謂，樂理的部份都是相通的
，但頭一次見到李老師時，我卻老是有點不自在。雖然，他其實非常和藹客氣，
站在一旁的是他的妻子，也就是接下來即將教導我中提琴的葉老師。坐在鋼琴邊
，他右手隨意按了幾下琴鍵，那我聽過，是莫札特的Sonate kv284 in D major，
大約只四個小節的長度，彈完後，他的右手換到低音琴鍵的地方再彈一次，然後
問我有沒有哪裡不一樣，而我點頭，他在第二個小節有兩個音符跟第一次所彈不
同。
「這首奏鳴曲你練過嗎？」他問，見我點頭，於是微笑，右手在高音處又彈了一
小段，跟著在低音處也彈一遍，曲風跟剛剛的莫札特有些不同，聽起來顯得粗暴
了點。「那這首呢？熱情奏鳴曲的第三樂章，練過嗎？有沒有聽出來哪裡不同？」
「一樣是第二個小節，有三個音不一樣，」我回想一下，說：「不會差很多，但
就是有點不同。」
「音高了還是低了？」
「低了。」我說。
李老師似乎很開心，站在一旁的我老爸看來也挺得意。就在我隨意晃看時，李老
師對我爸說：「剛剛那首熱情奏鳴曲的第三樂章通常都是高中生在練的，你兒子
不錯，音感很好。」
然後是老爸一連串的客氣謙辭，我沒細聽，倒是被窗外的畫面所吸引。幾個年紀
跟我相彷彿的男男女女正在小院子角落的木桌前寫東西，其中一個長得跟李老師
有點像，都有著高挺的鼻子跟很濃的眉毛，而那一桌當中顯然他是主人，因為大
家低頭書寫時，只有他拿起茶壺，幫大家在桌邊的杯子裡添加茶水，喝的應該是
紅茶之類顏色較深的飲料。
「以後你也要跟他們一起寫作業喔。」葉老師走過來對我說。
這是一棟很老舊的日式房子，外頭的庭院種植了不少花木，看起來古意盎然。李
老師他們夫婦都在教音樂，但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兒只有我一個人學的跟大家
不同，老師的兒子叫做天佑，從小的綽號都叫做柚子，他跟我同年，已經學了將
近十年的鋼琴，不但容貌像他父親，連那份親切感也都一併遺傳到了，拉著我走
到庭院外，很大方地就向他的朋友們介紹起來。
「這是小橘，她主修是雙簧管，」指著右邊一個長髮大眼睛的女孩，柚子笑著說：
「小橘本來不叫小橘，不過因為太愛吃橘子，所以叫做小橘。」然後我看到那個
叫做小橘的女孩瞪他一眼，不過瞪完之後她就笑了，微笑時側臉頰上有個小小的
梨渦隱隱約約。
「旁邊這位是桃子，在這裡學鋼琴，不過在學校主修的是低音大提琴。」指著小
橘旁邊，理著短頭髮，看來一臉不好惹的另一個女生，柚子小聲地說：「雖然你
可能會覺得她好像很兇，不過桃子其實人很好。」
「是嗎？」我有點不相信。
「至少我跟她借錢從來沒還過。」柚子很驕傲地說著時，還順便閃過桃子扔過來
的一支筆。
最後則是角落的男生，其實我最好奇的是他，因為自從老爸帶我來到這兒，柚子
他們就經常抬起頭來往裡面看，也已經跟我對過幾次視線，但惟獨這個男生例外
，他始終安靜地低頭寫著自己的作業，看也沒看一眼，連我都走到他們桌邊來了
，柚子在介紹時，他也完全無動於衷。
「他是龍眼，跟大家一樣都在這裡學鋼琴，比較沉默一點，話不多，你別介意。」
柚子在介紹時，龍眼終於抬起頭來，但也只向我微微頷首而已，接著又低頭繼續
寫作業。
「不會。不過我有個疑問，為什麼你們的綽號全都是水果？」這個我想問已經很
久了。
柚子告訴我，每個人的特色都跟水果有關，桃子本姓陶、小橘愛吃橘子、他自己
的名字則很剛好，至於龍眼則是因為他眼睛小，否則如果再大一點，也許可以叫
做荔枝。
「所以我也應該取個水果的綽號嗎？」想了一下，我的名字似乎沒有可以跟水果
扯得上邊的地方，再仔細想想，好像個性也與水果無關，甚至我根本就不愛吃水
果。
「你想不出來也沒關係，我們可以幫你取一個，榴槤好不好？」柚子很大方地說。
「你個子挺高的，又瘦，應該叫做甘蔗。」小橘打量我一番後說。
「不如叫做西瓜吧？蠢就蠢得徹底一點。」桃子冷笑一聲。
「我要是你我就一頭撞死算了，居然相信這些笨蛋的鬼話。」終於放下了筆，抬
頭只看我一眼，龍眼用很冷淡的口氣說：「還什麼甘蔗、西瓜，瞧你一個鼻子快
比人家兩個大，你乾脆叫做蓮霧算了。」
通常我們稱呼老師的妻子為師母，不過這裡例外，葉老師不只相夫教子而已，她
不但本身是個中提琴的行家，而且據說經歷與造詣都不亞於李老師，兩人結婚後
，都在藝術學校擔任約聘的音樂老師，同時自家也有一個音樂才藝班。柚子他們
都在藝術學校唸國中部，而我只在每個週末來這兒與他們一起學習。不過說是一
起學習，其實也不太對，他們都跟著李老師學鋼琴，只有我是跟著葉老師學中提
琴。
「第一堂課很簡單，學著怎麼把琴夾住就好。」葉老師先示範了一次，對我來說
那簡直神乎其技，完全不用手扶著，光靠下巴跟肩膀就能讓一支中提琴牢牢地穩
固住。「看到了嗎？就像這樣，別以為演奏時是靠左手拿琴，事實上手只是托住
它而已，並沒有施力。」
我很懷疑這樣怎麼能夠算是第一步，但葉老師說中提琴基本上就是一種違背人體
工學的樂器，想好好演奏這種樂器，先決條件得先能讓它不從身上掉下來，而且
不只要固定住，身體也不能過度僵硬。結果我就這樣站在角落，像罰站似地度過
了至少半個多小時。葉老師除了偶而走過來訂正我的姿勢外，她幾乎什麼都沒提
到，就在一旁忙她自己的事，直到我的下巴跟肩膀整個都痛了起來時，她才讓我
休息十分鐘。
「會不會很累？」休息時，給我一杯水果茶，她問。
「那好，等一下繼續夾。」聽我說還好，她點點頭，很要命地微笑著說。
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小時了吧？當我終於聽到葉老師說下課時，感動得眼
淚都快流出來，而且還不能太過著於行跡，我得刻意放慢動作收拾東西，以遮掩
自己急著想逃出這地獄的渴望。
「嘿，蓮霧，你看起來很累耶。」從屋子裡出來，到外頭巷子張望一下，卻看不
見老爸來接我，反而是後面小橘的聲音。愣了一下，我才想起來，對了，蓮霧是
我的代名詞。
「你為什麼會想學中提琴？」她背後是擺在庭院裡的一張老舊桌球桌，把裝著樂
譜的包包隨手放下後，龍眼拿起球拍，隨手揮了幾下，然後是柚子也拿著拍子湊
上前跟他玩了起來，桃子則站在一旁觀戰，只有小橘過來跟我說話：「我們本來
都以為你是來學鋼琴的。」
「我本來也以為是來學鋼琴的，怎麼知道上個禮拜我爸跟老師聊一聊之後，卻開
始學起中提琴了。」我聳肩，看看提在手上的琴盒，我自己也覺得它很陌生。
「你自己不想學音樂嗎？」
「如果真的有得選，我最想學的是玩吧。」
「玩？」她睜大了像貓一樣，很可愛的杏眼。
「對呀，玩。」我說：「妳想想，當音樂家或當科學家，或者什麼發明家之類的
都很無聊，當玩家不是就開心了嗎？」
她笑得花枝亂顫，還說我是很奇怪的人。但其實這些話我沒有騙人，如果真的可
以選，確實我最想當一個玩家就好。而且我還告訴小橘，所謂的玩家應該就是什
麼都很會玩，而且玩得很開心的那種。
「那你過來，咱們玩玩？」旁邊忽然傳來龍眼的聲音，他一臉冷漠地看著我。桌
子一旁的柚子滿臉懊喪，看來已經被龍眼殺得落花流水，不敵投降。
「桌球我不在行，這個不用比我都先認輸了，不過旁邊那個倒可以試試看。」說
著，我指指擱在牆角的棋盤跟黑、白兩罐棋罐。
「圍棋？」
「當然沒那麼厲害，」我笑著說：「五子棋還可以玩兩下子。」
其實也沒什麼難的，只要冷靜一點看著棋局，就可以瞧出端倪，而根據對方每一
子的落下，也可以推敲出接下來的動作。這遊戲我玩了很多年，簡直可以算是最
拿手的專長之一。初時幾子我都下得很謹慎，而龍眼則積極進攻，但十子過後，
差不多已經知道他的習慣，於是我開始反擊。
「活三了，請小心。」我說。「活三」指的是三子串聯而左右都沒有對方下子阻
斷，通常是進攻的序曲，同時也可以運用成障眼法。果不其然，龍眼立刻下子想
要阻止，而我則將被阻斷一邊的活三拉長成「卡四」，同時也接連在棋局的另一
邊發動攻擊，讓龍眼疲於奔命，等我們在新戰場纏鬥了一下後，我將戰線延長，
又做一個活三，變成衝四活三，形成已經無可挽回的局面，無論他怎麼阻擋都註
定要落敗了。
「這麼快？」愣了一下，他看著棋局傻眼。
給他一個微笑，我正想收拾棋子，旁邊柚子卻湊了過來，嚷著換他接手挑戰。迫
於無奈，我們只好再下一盤，這次我改變戰略，一起手就接連進攻，果然不到十
子，「雙活三」已經佈局完成，最後柚子盯著棋盤看了好半天，確定真的破解無
望，只好投降。
「好厲害。」小橘滿臉驚訝地問我這是怎麼練的。
「如果你們跟我一樣，從小到大除了五子棋之外，都沒玩具可玩的話，一定也會
練得像這樣的。」很無奈的口氣，我說。
-待續-
我想當玩家，但還沒當成玩家，卻先當了蓮霧。
(註) Sonate(奏鳴曲) kv284(作品編號) in D major(D大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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