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心中最美的旋律 楔子
說是很冷，冷得令人難以承受，但或許也不盡然，人生在很多方面，其實都只是
習慣了就好，對這天氣是如此，對環境的適應是如此，甚至，對人的思念也是如
此，只要習慣了，那麼原本的不自在，似乎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當我把這樣的
想法對渡邊先生說時，他搖搖頭，說：「你就是存在著這樣的觀念，才會老是遇
不到一個喜歡的人，也才會在這麼冷的天氣裡，沒有女人可以抱在懷裡，而只能
跟我一起喝酒。」已經喝醉的他笑著說：「我可是很認真的提醒你喔，阿直，換
個想法吧？」
外頭不知何時就飄起了雪，這是在台灣難得一見的景象，但在這兒卻一點浪漫氣
氛也沒有，我只覺得苦惱不已，衣服要是沾上了雪花不立即拍掉，就會慢慢融化
，然後滲進衣服裡，到時又冰又硬，讓人非常不舒服。
「台灣這時候應該也很冷吧？」像在凝望著窗戶外頭鋪天蓋地正放肆落下的雪花
，渡邊感嘆地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也想看看台灣的雪。」
「別開玩笑了，台灣幾乎不下雪的。」我說。
把門打開，一陣寒意撲面而來，空氣中有乾乾的冷風。日本的冬天雖然有雪，但
卻不潮濕，潮濕的是融雪之際，此刻則顯得很乾。我站在走廊邊往外看。這是一
棟很簡單的出租公寓，在東京到處可見，四四方方的六樓建築，沒有電梯，每戶
都不過十幾坪大，但卻相當完整，從廚房到衛浴設備，甚至連客廳都有。每戶共
用同一條走廊，走同一道樓梯。
「快點把門關起來，雪花會飛進來的。」渡邊在裡頭叫喚著。他是我見過的日本
人當中，最會說中文的一個，已經三十好幾的他就住在這兒，雖然曾到台灣當了
兩年的交換學生，但回國後所從事的卻是和中文毫無關係的職業，跟我一樣，我
們都在築地的魚市場打工，晝伏夜出，過著像老鼠一樣的日子，不過渡邊比我幸
運，做完這個月後，他就要回青森縣的老家結婚了，那邊的親戚介紹了一門不錯
的親事，在東京早已浪蕩夠了的渡邊沒有拒絕的理由。時間已經凌晨兩點，喝完
酒，吃完點心後，我們還得踩著滿地的雪去上工。
「以後這裡的一切就交給你了。」關上門，回到屋子裡，渡邊指著房間裡的擺設
說，這兒的所有東西他都不打算帶回去，反正房租契約也尚未到期，乾脆全都移
交給我就好。
「全部都不要了？」
「全部。」他點頭，很篤定地說：「包括回憶在內。」
「全部的回憶也都不要了嗎？」
「有你的部份倒是可以考慮留下一些。」笑著，他說。
外面非常安靜，彷彿雪落下時也完全無聲似的，我們又喝了幾杯酒，渡邊忽然問
我是否也有丟不下的回憶。
「一個人活到了二十幾歲，理論上是應該有一些難忘的回憶沒錯呀。」我點頭，
「不過乏善可陳就是了。」
「乏善可陳？」睜著大眼，他不解地看著我。
「就是沒什麼值得提的意思。」我解釋，一時忘了他是日本人，中文成語終究不
那麼靈通。
「仔細想想，一定會有些非常深刻的部份的。」他說：「你這個人就是太少提到
自己了，也不知道該說是你刻意保持神秘呢，還是不善於說話，總之，就是給人
一種猜不透的感覺。」
「我沒那麼複雜，真的。」微笑，我說。
是不怎麼複雜，我這樣認為。天快亮之前的兩個小時，魚市場裡早已人聲鼎沸，
批貨、喊價的聲音此起彼落，不過那跟我無關，渡邊幫我介紹的這份工作很簡單
，我們只要從貨運車上將一箱箱的魚貨搬下來，通通放到手推車上，讓那些老闆
們去競標即可。
忙了一陣子後，抬頭，外面的路燈依舊亮著，但遠遠的天邊已經在黑色的夜幕中
透出深藍。雪是什麼時候停的？不太注意到，天空還有著濃厚的雲層，看來白天
也不會有好天氣。嘆口氣，確定一車的貨都搬完，在等下一輛車抵達之前，我叼
著香菸，走到市場旁的小巷子邊，在到處都是魚腥味四溢的空氣裡點著香菸。
真的不怎麼複雜，我又嘆口氣。認識渡邊已經兩年多了，當初剛來日本時，原本
我住在老爸安排的地方，那是他工作上有往來的日本客戶。挑好學校後，辦了入
學手續，也認真去上過幾個月的課，但唸來唸去始終提不起興致，最後乾脆也不
怎麼去了，反正那兒都是些打算花錢來買文憑的學生。
既然打定主意不想認真唸書了，當然也不好意思繼續住在人家家裡，最後就跟著
渡邊一起混，比我大一屆，同樣也是混到一張文憑的他在東京到處打零工維生，
託他幫忙，就在跟築地只有一水之隔的月島，找到還不錯的便宜套房，從此我變
成他的跟班。除了工作，我們要嘛各自在家睡覺，再不就是他帶著我到處亂跑，
跟不同的人喝酒聊天，偶而他會釣到在路上尋找一夜情的年輕女孩，而我則自己
窩在隨便什麼地方繼續喝酒，或者乾脆回家看電視。
抽完香菸，搬完最後滿滿一車的魚，我們在別人的日子剛開始時，就結束了一天
的工作。謝絕了渡邊他們要吃早餐的提議，我準備走路去搭早班電車，要回月島
的宿舍。
「老弟，」見我正要離開，渡邊忽然追了上來。「真的不一起去？」
「不了，昨晚喝的酒都還在我的肚子裡呢。」
「要學著跟大家應酬往來呀，否則一旦我回去了，以後誰給你介紹工作呢？」他
苦口婆心。
「沒問題的，不用擔心我。」給他一個微笑。
「你真的沒事吧？」
搖頭，我說真的沒事，只是不知怎地，今天特別有點感傷而已。看著渡邊走遠的
背影，我在想，這就是人生吧？有些人來了，就又有些人去了；有些人去了之後
還會回來，就像渡邊，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將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又跟他聚在一起
，也許我們又一起看雪、喝酒；但也有些人一旦離去之後，就從此只能住在回憶
裡，再也碰不著面了。想起昨天晚上渡邊問我的，我有沒有丟不下的回憶呢？當
然，我丟不下的其實可多了。
上了電車，那些埋藏在深深的心裡的回憶只在這種獨自一人時才慢慢浮現出來。
那個遙遠的故鄉，在一個與日本的氣候截然不同的地方，有一群我曾經非常熟悉
的人。他們曾經陪著我走過生命中最燦爛的青春歲月。這些人都還在我心裡，只
是有些人可能會再相遇，有的則已經永遠離開。我閉上眼睛，不想看外面的風景
，腦海裡只剩下一個隱約的身影飄忽著，那個身影是當年那一群人中，對我來說
最重要的人，但偏偏她是唯一那一個已經永遠離開的人。
-待續-
沒有誰是真正離開的，只要她還住在我們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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