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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從小到大，我有一個像柚子這樣的老師，那麼學習效果肯定也會很好，說不
定今天就會變成另一個人，搞不好還會跟龍眼一樣，當一個揚名海外的演奏家。
談話好幾次被打斷，一直有學生跑來找他，有的問樂器的問題，有的問生活的瑣
事，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學生則問柚子今晚有沒有空，她們要去唱歌，想找老師
一起去。
「真不簡單呀你。」讚嘆不已，我說。
「你以為她們真的想跟老師約會嗎？」柚子哼了一下，說：「那些小鬼只是想找
人出錢罷了。我是不怎麼聰明啦，可是至少不是白痴呀。」
柚子說我太不夠意思，回來這麼久了才找他，我說這不是我的問題，早在將近半
年前，我在日本就跟龍眼碰過面；回來一陣子了，也每天都住在桃子家。
「嗯，所以現在是連他們都排擠我就對了。」柚子這麼結論：「下次見面我會扁
他們。」
眼見得根本沒辦法好好聊天，我們乾脆離開學校，到了附近的麥當勞，但沒想到
連在靠窗的角落吃漢堡都可以遇到他的學生，還跑過來打招呼。
「你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柚子說他覺得不太應該問，這似乎有點以人的外
表論高下，然而這麼多年朋友，他實在壓不下心中的好奇。而我很坦然地跟他說
了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也跟他說了目前在鐵工廠的工作，還告訴他，若非鐵工
廠的老闆那席話，也許我根本不會想逛到藝術學校來，當然也就更遇不到他了。
「這麼說來，我還應該感謝那個讓你變成邋遢的工人的傢伙。」
「可不是。」我笑著說。
問起他的父母，柚子說都還好，兩老都退休了，不在學校教音樂，不過家裡的琴
房還在，也還有幾個鄰居的小孩來學鋼琴。
「你走了以後，一切都變了，我幾乎很少再遇到那時候的朋友了。」柚子感慨。
「不是我走了以後，而是小橘走了以後。」嘆口氣，我也說。
因為提到了小橘，柚子忽然想到什麼似地，一擊掌，也不管我東西吃完了沒有，
急急忙忙，拉著我就又往外走，說是家裡有東西要給我。很好奇，當初我媽替我
來學校拿畢業證書時，柚子轉交了那封遺書，難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東西要給
我嗎？
「至少等我漢堡吃完吧？」
「漢堡算什麼！春宵一刻值千金哪！」他說著夾纏不清，而且不倫不類的話，卻
扯著我一直往外走。
在計程車上，柚子說起自己這幾年在學校教書的事，他的言談中，似乎不太受到
當年那件事的影響，我有點不解，他就在距離當年那些回憶最近的地方，而且幾
乎是零距離，怎麼還能處之泰然？對比起來，我遠離傷心地，跑到日本去了這幾
年，好像顯得自己很脆弱似的。我問柚子，他想了想，卻反問：「這有什麼不對
嗎？」
「只是覺得怪，怎麼你好像不太受影響？」我說。
「仔細回想，小橘過世的那天晚上，是我哭得最慘的時候，你還記得吧？她媽媽
不肯讓我們看她的遺體，還叫警察把我們都趕走。我回家以後還在哭，一直哭
到天亮。後來她媽媽處理喪事時，也完全沒有知會我們，直到法事都辦完了，
遺體也火化了，才在畢業前把小橘的一些東西拿給我。
那陣子不是還有自習課嗎？你不來，過沒幾天，連桃子都不來了，然後龍眼也
忙著辦出國的事，就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天天看著教室裡的這些空位，心裡
真的很不好受。要不是我老爸每天盯著，我也不想來。可能是因為人在孤單的
時候腦袋特別會轉吧，我就在想，到底生離跟死別，哪一個讓人痛苦？看看那
四個空位，想了好久。」
「結論呢？哪一個痛苦？」
「其實都一樣痛苦。」他說。
「你他媽的這是哪門子的結論？」我架他一拐子。
笑了一下，柚子又說：「當然還是有差別啦，死了就死了，不然還能怎麼樣？那
個座位上不管有沒有人，學測我都一樣還是得去考，琴房還是每天都得踏進去練
習，對不對？但是生離的話就不太一樣，因為還有期待的空間，我好多年沒看到
你們了，每次在高雄閒晃，我都會想像，搞不好迎面走過來的人就是你們其中一
個，那種感覺你懂嗎？雖然我也知道只要多打幾通電話，總會有辦法找到人，但
是感覺就是不一樣。」坐在計程車的後座上，柚子用充滿憧憬的口氣說：「以前
我一直很想走遠一點，多看看外面的世界，老是覺得每天都跟一堆樂器窩在一起
的日子非常無聊，可是後來又覺得，其實留下來也不錯，因為我相信不管過了再
久，也不需要刻意安排，只要我還在這個最初的地方等著，那麼總有一天，我們
一定會再重逢，還會聚在一起的。」
「但是少個人了。」
「你真的覺得少個人嗎？我不認為。這幾年我每天都在學校待很晚，有太多笨學
生需要課後指導。每天我回家時，都會跟琴房那邊點個頭，在心裡說一聲再見
，那句話是對小橘說的。我總覺得其實她就在我們身邊，從來沒有真的離開過
，而且好像她一直都用跟以前一樣關心的眼光在看著我。真的，只要用心感覺
，你就會覺得她還在。
所以囉，只要能夠保持這樣的想法，那就沒什麼好難過的了，就算我身邊隨處
都是以前大家的回憶，但是那也無所謂，因為一切就都跟以前一樣，只是我們
都長大了，要忙各自的未來跟人生了，對吧？」
我很佩服柚子的人生觀，下了車，他爸媽都睡了，所以我沒進去，就改天再來拜
訪吧。站在門口，等柚子進去拿東西時，我看著安靜的庭院，不斷回想那些少年
時期的畫面，沒想到自己還能有親眼看著這院子的一天。還沒感嘆完，柚子捧著
一堆東西走出來。
「她留下了不少東西，給桃子的是一本書，給龍眼的是一本樂譜，給我的則是一
個小燭臺，給你的可就多了，都是她媽媽拿來學校的，還問我說蓮霧是誰，長
什麼樣子，是不是小橘的男朋友。」
我苦笑，這對當時還喜歡小橘的柚子而言一定心裡很不舒服吧？不過這話我沒問
，畢竟都過去那麼久了。柚子把東西放在院子的小桌上，我不用仔細看，一眼就
認出最大的物件是小橘的琴盒，打開一看，果然是她的雙簧管。
「你確定這是給我的？」
「是呀，不用懷疑。當初只是因為東西多，我沒帶在身邊，除了那封遺書，所以
剛好可以順便交給你媽，剩下的就一直堆在我家。現在這也算是完璧歸趙了。」
他說著，拿起其他的東西給我看，那不外乎是些小橘當年身邊的瑣碎之物，比如
髮簪、耳環之類的，我對那支髮簪很有印象，那是小橘受傷的晚上，我們在汽車
旅館過夜時，她還繫在髮上的東西。
把雜物收下，我又看看雙簧管，已經老舊了，太久沒有保養，大概此刻也吹不出
好聲音了吧？不過轉念我又想，就算吹得出來又如何？這是小橘的樂器，它存在
的意義是小橘所賦予的，而這支雙簧管已經在我們畢業展演的那天晚上表現出最
美好的旋律了，我想那也就足夠了，剩下的就只剩紀念意義而已。
很晚了，回到桃子家，她剛幫一個劇團做完後製，滿臉疲倦地從錄音室走出來，
我們在電梯口遇到。看見我抱了一堆小橘的遺物，她愣了一下。
「今天去找柚子，他拿了這些給我。」我說。
「心情還好嗎？」
「不曉得，很複雜。」我說，跟她一起開門，進了小客廳。我將這些東西跟角落
裡那堆自己的行李擱在一起。「有沒有空的紙箱？」我問。
「要裝箱嗎？」
點點頭，忽然有點感悟了吧，我說：「如果人還活著，就無可避免地非得繼續往
前走，那麼或許我前幾年根本就錯了。」伸手擦擦臉時，看見手上那些油污，想
到鐵工廠老闆的話，再想想柚子說的，我對桃子說：「就算沒有人能夠逃得出那
段回憶，但我也不能永遠靠著舔舐傷口，依偎著它過活。就像村上春樹那本書裡
說的一樣，同情自己，是下等人所做的事，對吧？」
-待續-
舔舐傷口而同情自己，是下等人才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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