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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說他心中已經了無憾恨，能有這次回憶就很足夠，即使畢業公演不上台都無
所謂。他當然可以無所謂，因為拿到畢業證書後，拍拍屁股他就走人了，繼續結
仇的可是我們。至於育舒可就麻煩了，那場激烈的戰役讓她的兩隻腳踝足足纏了
快一個月的繃帶，雖然聽柚子去探聽回來說並無大礙，但一段時間的休息是絕對
必要的。只可惜我們終於沒能探聽到究竟這兩個天才究竟為何，為什麼老鼠要在
畢業前整人家這一次。這個無頭公案恐怕永遠沒有解答的一天了。
暑假時，搭著李老師家的箱型車，一路到南投來。柚子家每年都固定有這行程，
他會跟著父母回到南投廬山附近的老家去住幾天，這已經是我們最後一個相聚的
暑假了，所以特地找大家一起來，我們五個小鬼在後座或睡或吃，就這樣一路往
北走。
「明年的這時候，我們大家會在哪裡呢？」很小的部落，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
做「春陽」。有趣的是這部落雖小，但小村裡卻有三個教堂，分屬不同的基督教
派。吃過午飯，坐在其中一個小教堂前的台階上，柚子抬頭看著湛藍的天空，感
慨地說：「我們大家都認識好久了耶。」
「怎麼，你很捨不得嗎？」龍眼瞄他一眼。
「當然呀，以後不管去哪裡，大家的路可能都不一樣了，一定會很捨不得的吧？」
柚子說。
「你怎麼不會以為其實我們是很開心不用再看到你？」桃子冷冷地哼了一聲，說：
「而且你捨不得的到底是誰呢？」
我們都笑了起來，柚子喜歡小橘已經太久了，久到讓大家都快沒有新鮮感了。這
麼長久以來，他始終沒有告白的勇氣，我們也認為不告白會好一點，反正一來毫
無希望，二來也怕告白失敗後會影響友情。而以前我們是怎麼也不會在小橘面前
開這玩笑的，但現在她也都無所謂了。
在教堂邊等太陽的威力稍微小了點，柚子帶我們到村子附近的小溪邊。盛夏，冰
涼的溪水是大家的最愛，不過小橘卻沒下水去玩，反而坐在岸邊的石頭上讀起書
來。我好奇地湊近一看，就是她曾說過的那本《挪威的森林》。
「有沒有想過明年此刻，你會在哪裡？」見我走近，她闔上書本，看著在小溪裡
玩水的龍眼跟柚子，再看看蹲在岸際玩河沙的桃子，小橘問我。
「天曉得，要嘛當兵，要嘛讀書，就這樣而已。我老爸雖然事業沒啥成就，不過
人脈不少，如果想提早入伍，他倒是可以請公所裡的朋友幫幫忙。」我聳肩說。
「不出國嗎？以你的程度，出國應該不成問題。」
「出國不是平常出門那麼簡單呀，口袋裡也不是隨便抓一把零錢就可以的，我爸
媽讓我讀這三年已經夠辛苦了。」我搖頭。小橘的意思我很清楚，唸完這三年
的藝術學校，所學畢竟有限，真的想要更進步，就非得出國不可，而且大部分都
往歐美國家去，但那對我們家而言根本是遙不可及的夢想。所以我跟小橘說，如
果幸運，也許過幾年我能夠像葉老師一樣，當個中提琴老師就算了不起了。
「就這樣？你不想要有更大的成就嗎？」
「還能有什麼成就？」笑得很豁達，我說：「要比中提琴，老鼠的程度大概是我
的十倍；要比鋼琴，我連妳的程度都不到，妳說我能有多少成就？每個人都要有
自知之明，所以我很清楚，不管是哪一種樂器，自己都不會達到真正的頂尖水準
，而且也要考量現實面，我就算把父母都賣了，賺來的錢只怕也不夠坐計程車到
機場，還出什麼國？所以，要嘛當兵，不然就讀一般大學吧，這是我目前唯一想
得到的。」
「那不可惜嗎？」
「老實說，我不覺得。」這是真心話，所以我回答得很簡單。本來音樂就不是我
特別想要走的路，當然就算改個方向也無所謂。「只是如果真的要去讀一般大學
，那我也還真不曉得自己該選什麼科系好。」
點點頭，想了想，小橘說：「所以這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點，除了音樂，我既沒
有其他路好選；而就算有，我也不會選。」
「為什麼？」
「以前我們家境很好，我媽什麼都讓我學，甚至還練過芭蕾舞。不過那是國小時
的事了。當初不覺得哪個東西好玩，反正父母全都替我報名了。可是到了小學
畢業時，我忽然開始覺得鋼琴很有趣，但學了一陣子後，卻又覺得真正吸引我
的不是鋼琴，而是用鋼琴所表現出來的音符。好像只有透過音符，我才有真正
說話的能力，也好像只有在跟音符遊戲時，我才能真的忘記所有不開心的事情
或心情。從那時候起，我就認定了音樂是我唯一想要的。在沒達到自己滿意的
那一天前，我完全不想考慮其他的方向。」
「那萬一那天一直不來呢？」
「它不來，我就慢慢等它來呀。」笑得很甜，但那甜味只有很短暫的時間，小橘
的臉忽然閃過一絲黯淡之色，「直到有一天我等不到或等不及為止。」
「等不到或等不及的時候怎麼辦？」
「不知道，也不敢想。」嘆口氣，她搖頭說：「我完全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
現實逼得我非得放棄音樂，那將會是怎樣。」
回想起暑假前的最後，老鼠他們那一屆的畢業展演，這次他在台上非常中規中矩
，幫他搭檔伴奏的龍眼也很正經八百，跟那次校慶公演完全不同。表演結束後，
老鼠在校門口喝得爛醉，我們一群人送他上計程車前，他忽然清醒過來，掙脫了
攙扶著他的幾雙手，卻抓住我的領子，對我說：「小子，你記得要打電話來，我
會在維也納等你。」
至今我都認為老鼠是在說醉話，因為同樣也學中提琴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我的
程度，維也納？去觀光也許還有可能，去學音樂的話大概要等下輩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但卻未必每個人都能堅持到底，而堅持到底也不見得就
會成功，人生就是這麼現實且殘酷。小橘說我很隨性，然而我卻知道這只是因為
膽怯，因為我根本沒有任何把握，不管是對愛情或對音樂。
桃子剛剛跟我說了一個八卦，一年級那次展演後，大媽學姊就對龍眼頗有好感，
而前陣子畢業時，她還留了自己的聯絡方式，希望龍眼能夠給點回應。不過就在
大媽轉身後，龍眼就將那張紙條扔進了垃圾桶。
「這麼不近人情？」我錯愕地說。很久沒跟大媽講話了，雖然幾次跟學長、姊的
合作機會裡都曾遇到她，但卻沒什麼交談。沒想到她還惦記著曾讓他留下深刻印
象的龍眼，而且還有這種類似告白的動作。
「那你呢？」
「我？我要跟誰呀？」
「裝死呀。」從我後腦拍了下去，桃子說：「當然是小橘呀。」
這件事好久以前我就想問桃子，很久前她也曾提到過一次，那時我就非常疑惑，
究竟她從哪裡看得出來我對小橘有意思。本來大家窩在庭院裡乘涼的，偏偏柚子
吵著要喝思樂冰，於是只好讓有駕照的桃子騎上李老師丟在山上的破機車，但她
空有駕照卻不太會騎，於是就讓我載著，一路往山下來。最近的便利店在霧社，
只是我想等冰買回來到春陽時也都融了吧？
「談不上是喜歡啦，她只是愛散步，而我覺得走走路很健康，剛好她又喜歡胡思
亂想，而我認為聽聽也無傷大雅，這樣而已呀。」交代了幾次跟小橘出去散步
的事，我說這算不上真的是喜歡，充其量只能說是被吸引。「而且就算是喜歡好
了，我又能怎麼樣？柚子都已經開口了，難道我們要去搶同一個女人？」
「柚子只是先說喜歡，又沒去追。難道他十年不告白，你也就跟著十年不告白？」
「不告白又不會死。」我說。為了跟她抬槓，結果路上的風景全都錯過了，這大
違我自願陪她騎車下山的本意，到了便利店，買了冰，就在店門口，桃子也點了
香菸。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抽菸，反正我也不介意。
「男生跟女生不一樣，喜歡一個人不要扭扭捏捏的，柚子已經很糟糕了，你比他
更糟，居然還可以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女人被追走。」
「如果追她的人可以給她幸福，那就讓她被追走也無所謂呀，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說：「比如現在。」
嘆口氣，桃子不再多說，只是眼裡像是有著很複雜的思緒，良久後，她把菸蒂熄
滅，在便利店旁的洗手間上了廁所，出來後，問我假使有一天，柚子跟小橘告白
失敗了，我會不會就敢表達自己的感情。
「不一定，怎麼了？」
「沒事，問問而已。」點點頭，桃子說。
「畢竟我們五個人都認識太久了，不像跟班上的其他同學。」我想說得更清楚點：
「妳明白我意思嗎？如果今天我跟柚子喜歡的不是小橘，而是比較不熟的另一個
女生，也許他失敗後，我還可以繼續追，但事實卻不是這樣。以前可能還會有
點猶豫，但都快高三了，我想我已經可以確定地知道自己大概會有的反應跟想
法了。」
「所以你認為友情反而會阻礙愛情囉？」
很認真地點頭，我說：「至少我會介意。」看我這麼堅決，她嘆口氣。
那天晚上，李老師難得大發慈悲讓我們喝酒，他不知打哪兒弄來好幾瓶小米酒，
自己也彈起吉他，酒酣耳熱之際，歌也唱得特別大聲，一群人圍著營火，但或許
是我的心情不怎麼好，只能看著火光發呆，不過看著看著，我又發現，其實自己
的視線對焦並不在火燄上，而是營火對面那邊，靜靜地坐著的小橘的側臉，她很
美，但那美麗中，卻有一層近乎透明的藍。
-待續-
我是透明的，所以蓋不過妳的藍色，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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