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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段落不太順,三連音的那幾個小節有點卡,要不要重新再來一次?」用麥
克風對著錄音室那邊說,我看見監視器畫面裡的吉他手點點頭,於是把段落又調
整回去,我按下播放鍵,讓他聽著已經錄好的鼓聲節奏開始繼續錄吉他。
的確不是很困難的工作,我只需要注意一些小細節就好,反正樂器都是一段一段
分開錄,隨時可以中斷重來,甚至後製時還可以把每個音都剪開,重新對準拍子
去編排,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工作。
一群年紀看來只有十八九歲的小鬼,看起來都不是什麼乖乖牌的好小孩,身上又
是刺青又是穿孔打洞,頭髮還染得五顏六色。我一邊幫他們錄音,一邊在想,以
後我兒子要是這副德性,我一定會跟他們斷絕親子關係。不過雖然看來很不像樣
,這些玩重金屬搖滾樂的孩子倒是非常客氣跟禮貌,也許也跟他們聽到的傳言有
關。錄音時,我聽他們說,一些玩樂團的朋友們都會互相告誡,到桃子這兒來錄
音一定要乖乖聽話,而且最好是準備齊全了再來,否則會被桃子修理得很慘,據
說以前還有樂手在這兒錄到哭出來,也有人被困錄音室十幾個小時,就為了幾個
段落讓桃子不滿意。
「大哥,你覺得這個音色會不會太尖銳?」一個在額頭上刺青的小鬼問我。他是
樂團的團長,這幾天錄音時他都陪同團員過來。
「還好,不過拍子不太穩倒是真的,而且有幾個音都跑出了和弦外。但是這也沒
關係,只要不是大問題,後製時都可以再處理。」我說。
每天都從中午開始,一直錄到晚上十二點多,我幾乎完全沒有休息過,而且也沒
下樓一步,就這樣一連四五天。有了我的協助,桃子可以多接一點外面的錄音工
程,她每天一早就扛著器材出門去了,直到三更半夜才回來。而我則在錄音室等
那些小鬼。還好有這麼一個江湖規矩:錄音的樂手要幫錄音師順道買食物,所以
我才沒被餓死。
「怎麼拍子這麼亂,你卻都讓他們過關了?」幾天後,聽我錄的東西時,桃子皺
起眉頭。
「這個後製可以處理嘛。」
「這樣你錄得很輕鬆,但是後製卻累死我呀。而且這會讓他們有依賴性,以後都
只想靠後製處理,自己的練習反而就隨便了。而且就算拍子穩了,音準對了,
你還是可以要求他們把聲音的表情做出來呀。」桃子說:「你該不會是因為我
給的薪水少就故意整我吧?」
「整你倒不會,不會薪水少卻是真的。」我說。有人來錄音,我才有工作,那個
重金屬樂團之後,我又閒了幾天,可都完全沒收入。「而且聲音會有什麼表情?
演奏者跟聽眾都是主觀的,誰能說明聲音的表情怎麼表現?」
「不多錄點時間,這樣我怎麼存錢呀!」錄音是以時間計費的,桃子很激動地說。
「妳一個女人家要那麼多錢幹嘛?」
「我不多攢一點,難道以後靠你養我嗎?」瞪我一眼,她說:「這房子剩下的貸
款都算在我頭上耶,再囉哩巴唆的,我就叫你幫忙付。」
「我幫忙付?」
「不想付也沒關係,你以後就睡在陽台吧。」說著,她轉頭就回房間去了,只剩
下我無奈地站在原地。
如果有個人可以讓我養,這種感覺似乎也不賴。不過那對一個隨時可能三餐不繼
的人來說未免天方夜譚。在報紙上看了幾個徵才廣告,都沒有適合的,最後我在
鹽埕區的鐵工廠問到了一個臨時的工作,那個老闆有時會承接一些造船廠的發包
工程,就會需要臨時性的人力,雖然我完全不懂鐵工,但至少身強體壯,而且除
非很細膩的焊接工作,否則其他的也都可以現學現賣。
「在日本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跑回來?而且你以前音樂學得好好的,做這種粗工
太浪費了啦。」嚼著檳榔,很像流氓的胖肚子老闆說他辛辛苦苦了幾十年,養
了一個女兒,也是讓她從小學音樂,國中跟高中都是音樂班,當初也花了不少錢
,沒想到這女兒到了台北之後,音樂系唸了兩年,居然一聲不響就偷偷辦了休學
,現在跑去酒吧裡頭跟人家組樂團,光靠表演賺點小錢過日子。
「你不埋怨嗎?」
「怎麼可能不埋怨?但是後來想想也就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每個人都有自己
的選擇吧。只是這個結果跟我想像的差很遠,我本來希望她當鋼琴演奏家的。」
「也不是每個人都那麼有天份,可以當演奏家的呀。」我說:「再說,粗工也不
見得不好,至少賺錢賺得心安理得。」
「話不是這樣講,雖然什麼工作都一樣,要認真做才有錢賺,可是你既然會音樂
,能走音樂那條路,那就應該朝那邊去好好發展呀。我們是沒讀過書的人,所
以只好靠這個討飯吃。」雙手滿是油污,坐在一個報廢馬達上,他一次點兩根
菸,點著後遞一根給我。說:「趁著年輕要好好打算,仔細想一想,不要反而以
為自己年輕,就隨隨便便度日子,像我,以前覺得鐵工廠當學徒,做一陣子就好
,結果他媽的一不小心就過了四十年。」
我知道老闆的意思,他雖然經營著這樣出賣勞力,看似低微的工作,但聊起音樂
卻也頭頭是道,幾天前在修繕一組鐵架時,一邊焊接,他居然一邊跟我討論起德
布西的音樂,也講起舒曼的神經質跟他的音樂創作有何關聯。我詫異於他的博學
,果然有個學音樂的女兒,好處就是自己也可以跟著學很多。然而聊到舒曼時,
我又忍不住想到小橘。
「這工作四十年如一日,你不覺得悶嗎?」不願多想那些會讓人難過的事,那天
聊著聊著,我問他。
「人哪,認清現實,知道自己的程度到哪裡,然後別太執著,這樣日子就可以很
好過了。做什麼都無所謂,要讓自己開心就好。」
「做鐵工你很開心嗎?」我是認真的問,一陣子下來,我的雙手被噴濺的鐵屑扎
得到處都是小傷口,衣服也弄得又髒又破,但這陣子錄音室沒太多工作,她在社
區大學還有音樂課可以兼,而我也不想每天在家無所是事,所以她即使不怎麼喜
歡我做這種勞力工作,但卻也無可奈何,畢竟現在是相依為命的生活,我也不想
被趕去睡陽台。鐵工廠裡都是勞力付出,最近雖然過得踏實,然而如果一成不變
四十年,也不曉得感覺會怎樣。
「每個人的一輩子都會有些很難過的難關,這是一定的,我做這一行也是。但是
再難過的難關,到最後一定都還是會過,為什麼?因為人要活命就得想辦法呀
,你一直往死胡同鑽,當然最後就沒救了。可是拐個彎想想,如果你不要計較
那麼多,好好的,認真的看看身邊,其實世界還是很漂亮的。日子一成不變,
你真的認為一成不變嗎?」老闆拿起兩根等著要焊接的鐵棍,指給我看:「兩
根鐵棍都要焊,但是要焊的地方卻不同,它們裂開的程度不一樣,挑戰性當然也
就不一樣,左邊這支很簡單,兩下子就可以解決;右邊這支就麻煩了,搞不好根
本焊不起來。你看,什麼都不一樣,日子怎麼會無聊?」
這話讓我聽得恍然失神,老闆笑著說:「年輕人,想開點。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
你一定有什麼心裡有什麼解不開的事情,不然也不會好端端的一個人,這麼年輕
就台灣、日本跑來跑去,還從音樂班淪落到鐵工廠來。」
為了那一番話,我在下班後,還穿著破爛的上衣跟牛仔褲,騎著桃子的摩托車,
晃到藝術學校附近來。很久沒到這一帶了,沒有太大改變,一切都跟過去差不多
。人真的說看開就能看開嗎?還是就像老闆說的,或許許多想法的轉變都只是一
念之間?如果當初也有人能夠這樣跟小橘說就好了,也許她就不會執著自己的想
法,最後走上絕路了。我惋惜於人世間這樣的錯落與難以挽回,也感慨隨著時間
變遷後,還活著的人原來竟能有如此多的惆悵與複雜情緒。
在校門口停車,反正學校本來就沒有圍牆,我輕易地走進校區,表演廳的大門緊
閉,今天沒有表演活動,走到琴房時,倒是還可以聽到一些練習的聲音。都過去
好久了,可是往事卻還歷歷在目。我讓自己盡量以輕鬆的心情,走過長廊,到了
音樂科辦公室附近,正想過去看看學校最近有什麼資訊時,卻看見一個人從旁邊
的男廁裡出來,他一邊甩手,一邊走近,就在距離沒幾步,跟我面對面時,他忽
然愣住。
「嗨,好久不見。」我對柚子說。他的長相跟以前幾乎完全一樣,還是充滿稚氣
的臉孔,圓亮的眼睛,而且那個呆呆的髮型搞不好還是葉老師幫他剪的。
我看著柚子,本來以為他會給我一個適當的回應,比如男人般很瀟灑的微笑之類
,但沒想到他在一陣發愣之後,居然大哭了出來,衝過來就一把抱住我,「蓮霧
,蓮霧,是蓮霧!蓮霧終於回來了……」
-待續-
我知道久別重逢很讓人感動,但至少請別這麼激情。
而且所有出來看熱鬧的人都知道我叫做蓮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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