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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一點漂白水，但是別太多，否則味道會太重，而且會沒效，記得攪拌一下。」
示範，我把一瓶蓋的漂白水倒入水桶裡，再拿拖把下去濡濕，一樣一樣慢慢做，
就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只用清水不行嗎？」芋頭問。本來只是隨口問問她有沒有綽號，看是什麼香蕉
、西瓜之類的，沒想到她居然說以前大家都叫她芋頭。河北應該算中國華北地區
了吧？從小到大都聽說中國華北、東北一帶的人體型龐大，但我看也不盡然，這
一隻就很小。
「加了漂白水才有消毒效果呀。」我說。拖了兩行後，將拖把交給她，我自己開
始整理起桌面。
她很像小橘，有細捲的長髮，圓圓的眼睛，眼神裡也總是帶點迷濛，不過也很貼
心，大部分的時候也還算仔細。不過，當然她跟小橘比起來還差得很遠。
「地板拖完，水桶記得歸位呀。」才說她還算仔細，結果水桶就丟在門口忘了收。
今天老闆夫婦有事，才晚上九點半就提早結束供餐，只剩下我們賣賣酒。十點多
時，客人幾乎都走了，廚房裡的亂七八糟就由我來處理，外面交給芋頭。這些工
作並不難，而且好處是不必像在築地打工那麼早起，儘管在日本的這幾年都習慣
早睡，但每到冬天，一大清早就要踩著滿地的積雪去魚市場工作，那畢竟是件痛
苦的事。
「你在這兒很久了嗎？」關閉電源後，放下鐵門，我把鎖給鎖上。芋頭圍著圍巾
，雙手都戴著手套，說話時一陣白煙呵了出來。
「比妳早半個月吧。」
「我是說你來日本的時間。」
「那就真的有點久了。」我點頭，牽著腳踏車，陪她一起往地鐵站的方向走。一
邊走，我屈指算算，退伍後就來，至今都好幾年了。日本的大學最長可以唸八年
，雖然我不打算真的在這兒窩滿年限，但反正回台灣也沒有一技之長，在這裡又
能自給自足，所以就暫時先窩著。
「小時候聽說台灣遍地是黃金，瞧那些回大陸探親的人總是穿金戴銀，那時候還
好羨慕，希望有天可以去台灣看看，沒想到臨了台灣沒去成，倒是來了日本。」
芋頭自顧自地說著，又問我：「所以台灣怎麼樣？」
「小島，非常小的地方。」我說。
「我是說，那兒的生活怎麼樣？」
笑了一下，我說這問題問每個人的答案都不同，所以最好是等她哪天有機會，自
己到台灣瞧瞧。我們相差才五六歲，講起話來卻滿是代溝。芋頭想了想，忽然又
問我日後回台灣前，能否把聯絡方式留給她，這樣萬一她存夠了錢，要來台灣度
假時也好有個地陪。
「那有什麼問題。」我還是微笑。
「剛來那幾天，我看你很少說話，還以為你這人挺嚴肅的，不好親近。」轉身前
，芋頭笑著。
「我只是話少一點而已。」也給她一個禮貌的微笑，我說：「上班嘛，老闆是花
錢請我來做事的，不是讓我來說話的，對不對？」
看著她走下地鐵站的入口，我騎上腳踏車，慢慢地往回家方向前進。如果芋頭真
的來了台灣，我能帶她去哪裡？腦海裡忽然想起當年的畫面，高二結束時的暑假
，我們跟著柚子一家人到南投山上去度假，那是個叫做「春陽」的小部落，就在
那裡，第一次我聽小橘說起她對音樂的熱愛，也說到她如果有一天必須捨棄音樂
這條路時，連自己都不能想像那會是什麼結果。這結果後來我們都看到了。
她過世後，我再也沒去過學校，在家窩了幾天，請老爸幫我安排關係，提前入伍
當兵，老媽去學校替我拿畢業證書時，柚子託她把小橘留給我的遺書也順便帶了
回來。退伍後，一樣靠老爸的幫忙來到日本，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完全沒跟柚子
他們聯絡，既不知道當初小橘的葬禮是怎麼處理的，也不清楚後來大家的下落，
只知道龍眼所參加的市立樂團最近會來日本演出。
該去看嗎？我很想，想再聽聽那些當年我熟得不能再熟的樂器所發出來的旋律，
更想去看看闊別已久的龍眼現在是什麼樣子。然而我也很猶豫，自己好不容易逃
到這個新的環境來，就算遠離家鄉，在這個語言很不方便的地方生存得很辛苦，
但至少我都熬過來了，也已經有了新生活，有必要這麼折磨自己，再回頭去看那
些過去嗎？就像芋頭問我的，台灣在我看來是什麼樣子？我當然有著自己的答案
，可是那答案是負面的，台灣對我來說，是一個充滿絕望與傷心的地方，那裡給
我的唯一感覺，就是小橘跟她心裡那徹底冰冷的一片湛藍。所以我無法回答芋頭
，要是真的老實講，那可能會嚇壞她。
以前渡邊就說我這人愛搞神秘，老是不肯對別人交代自己的想法，但我其實一點
想法都沒有，真的。若真要有什麼是自己長久以來一直在做的，那應該就是逃避
吧？不去學校拿畢業證書、不跟任何人聯絡，急著當兵、退伍就出國，一到日本
沒半年就很少再去學校，工作一換再換，這些都只是為了逃走而已，我只想躲得
遠遠的，就怕自己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又會以前那樣，一旦對一些人或地方有
了感情後，任何一丁點的失去都可能讓人痛苦一輩子，而這種痛苦我已經感受過
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那些歡笑距離我都太遠了，現在我只想安靜地活下去。然而我自己也清楚，這種
活著是不健全的，或者就像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寫到的，我們在最親近
的人死去時，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也跟著一起死去了。對我而言只怕也是如此，
在小橘死去後，連我生命的一部分似乎也隨著她而去了，剩下的不過是殘缺的靈
魂而已，所以我逃避的可能不只是回憶，還有對自己那份空缺的恐懼感。
於是我躲在這裡。停好腳踏車，上了鎖後，慢慢往階梯上走，到了公寓門前，嘆
口氣，我打開門，屋子裡一如往常，只有窗邊透進來些許路燈的光。緩步走到小
窗邊，我只點亮檯燈，就著微弱的光，沖了一杯茶，然後坐下，點菸。旁邊木牆
上還盯著那張龍眼他們樂團要來表演的傳單，我看了良久，再看看擱在床頭的小
鐵盒，忽然難過得開始流下眼淚，就在靜覷無聲的黑暗空間裡，獨自一人痛哭失
聲。
-待續-
逃到哪裡都一樣，因為我回憶裡還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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