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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下次就是柚子來敲門了?老實說我不覺得台灣跟日本有這麼近,誰都可
以說來就來。」一面倒啤酒,我一面端詳著桃子,帶著狐疑的口氣說。幾年不
見,她比以前成熟許多,雖然依舊是一頭比我還要短的短髮,像小男生的帥氣造
型,但舉止間還是很有女人味。
「啤酒不太夠,我去買。」芋頭自告奮勇地站起身來。
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感覺很奇怪,但總不能把食物丟著就開始聊天。大白天地
,芋頭出去後,我跟桃子先對乾了手上這一杯。
「說近的確不近,機票很貴;但說遠也不遠,飛機上才去廁所尿個兩次就到了。」
說起話來毫不遮掩的她依舊保有那份豪爽的氣質。乾完酒,她問芋頭是不是我現
在的女朋友。
「不是。」我搖頭。
「挺像的。」
「我知道,不過其實只有髮型而已。」有種感覺,這對話似曾相識。
「真的很像呀,我剛剛還嚇了一跳。」
「那是因為臉型的關係。」我又說。
「哪是,怎麼說呢……」沉吟一下,她說:「總之就是不曉得哪裡像,你懂嗎?」
「個性啦,雞婆的個性很像。」我開始不耐煩了。
「還有啦,一定還有!」腦袋裡轉動得很激烈的樣子,桃子一直說。
「還有你們到底是來看她還是來看我的?」我拿起桌上的衛生紙盒丟過去:「他
媽的不要每個人來都一樣大驚小怪好不好!」
桃子說她大約一個多星期前接到龍眼的電話,也不仔細說清楚,就給了她一個東
京這邊的地址,還說這兒有好看的東西。
「什麼叫做好看的東西?」我皺眉,下次遇到龍眼要捶他幾拳。這幾年我任勞任
怨地工作,比起一直斯斯文文地彈鋼琴的他,我應該打得贏才對了。「所以呢?
所以妳就這樣被騙來了?」然後我又問桃子。
「誰這麼閒工夫?老娘可是來工作的。」桃子拿出她的記事本,說:「明天下午
劇團開始錄音,一連四天,錄完後我還要去找些錄音室的器材,東西買好就得趕
回去,算算也只有今天下午有空。」
「這麼急?」
「除非平常劇團可以早點結束,否則就是只能這麼急。」她點頭。剛說完,芋頭
氣喘呼呼地跑回來,點頭招呼後,又進了廚房去。她手上的袋子裡除了六瓶啤酒
,另外還有些下酒的小菜。
「買那些做什麼呢?」我說,芋頭則在廚房回答,說什麼我煮的飯菜太簡單了,
這樣怎麼能待客,還說喝啤酒聊天當然也要吃點東西才有意思。
「大陸人?」桃子等我們對話結束,開口問,而我點頭。然後她又問我:「真的
不是女朋友?」
「以我的人格發誓。」
「一個賴帳賴了快十年的人還有什麼人格可言?」結果她完全不給面子。
芋頭說我的朋友好像幾乎都是音樂人,的確,雖然未必如龍眼般演奏音樂,但事
實上每個人的工作都跟音樂有點關係。桃子嚴謹的個性很適合當錄音師,她的資
歷如何我不知道,但品質一定沒話說。很短的聊天,礙於芋頭在旁邊,我們不太
提及小橘,不過那樣也好,我可不想跟每個朋友碰一次面,就要把心裡的瘡疤挖
出來再檢視一次。
比平常早打烊,我騎著腳踏車回家。不曉得桃子今天工作如何,說是有空就找我
,但一連三天了也沒接到電話。她陪同一個台灣的劇團來日本演出,做現場收音
的工程,聽說收入還不錯,而且食、宿都是劇團出錢。真讓人羨慕。
想著想著,我把車騎回到宿舍外面,停妥後,乾脆走到附近的地鐵站,直接搭往
東京車站過去。那天桃子有把劇團落腳的飯店名片給我,就在車站附近。東京車
站是很古老的建築,底下有無數條地鐵幹線穿過,簡直就像被頑皮的地鼠給到處
亂挖洞似的。不過這裡也是我最少來的地方,因為平常根本沒有到東京車站搭車
的必要。
走到飯店,跟櫃檯小姐解釋一下,請她幫我打電話。過不幾時,電梯門口開處,
桃子還滿頭溼地走了出來。
「時間算得真準。」她苦笑:「我一走出浴室,電話就響了。」
拖著有點疲倦的步伐,桃子說本來打算收工回來就睡覺的,沒想到我居然會來找
她。車站附近有咖啡店,隨便找了一家坐下,我點的是熱奶茶,她卻要了黑咖啡。
「再不來,也許妳忙完就直接回去了。」我說有朋遠到,總點盡些地主之誼。
「看看你的護照,看看你的身份證,再聽聽看我們現在用什麼語言在說話,你是
哪個國家的人,還地主之誼呢。」她點了一根香菸,說:「能碰面當然很好,
但我不希望你是以待客的姿態來找我。」
我默然,一時間不曉得怎麼說才好。桃子的香菸點了之後就放在煙灰缸上,她也
嘆口氣,然後才說:「不好意思,今天工作不太順利,火氣也有點大。」
搖搖頭,我說沒關係。她把手機拿出來,看看上頭的行事曆,無奈地說這幾天根
本沒能好好休息,工作的器材樣樣都不順手,偏偏人生地不熟,很多東西都臨時
張羅不到,所以壓力很大。
「但妳不太像是會害怕壓力的人。」
「是呀,但不怕也不代表就喜歡呀。」她說:「而不喜歡也不代表就只能逃走,
有時候還是不得不鼓起勇氣或膽量去面對。」
我點點頭,這話說得也很有道理,不過我卻覺得她似乎意有所指。飲料送上後,
她啜了口咖啡,然後就問我有沒有打算回去。
「這問題上次跟龍眼也稍微聊到,答案是目前沒有。」我回答得很乾脆。一樣的
理由也又說了一次。
「你家人都不在台灣也好、日本的留學期限未滿也好,或者打工足夠生活也好,
這些都是外在因素吧?你家人不在台灣,但也不在日本呀;留學年限未滿,但
你也不去學校呀;打工賺錢過得去,難道在台灣就會餓死?我覺得我的眼睛比
龍眼大一點,腦袋可能也比他清楚一點。」桃子搖頭,又問我是不是因為芋頭。
「當然不是。」我苦笑。
「所以真正的原因應該跟我想的一樣吧?」
看著她尖銳的眼神,我覺得今天真是不該來的,不若與龍眼之間那種男人的來往
,我們什麼都心照就好,桃子是個會追根究底,找出答案的人,而且非得逼著人
家親口承認不可。
於是我無從抵賴,只好點點頭。
「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放不下嗎?」
「該怎麼放得下呢?」
長嘆,桃子背靠在小沙發上,看著天花板的柔和燈光,想了很久後,她說:「有
時候,我會覺得,也許小橘死了也好。比起我們這些還活著,還在為了生活跟想
法而掙扎的人,她是完全的自由了。」
「這樣說法怪怪的吧?」
「難道不是嗎?」桃子坐起來,手上撥弄著咖啡杯旁的小湯匙,說:「你還記得
小橘以前常常拿在手上的那本書吧?」
「當然」,《挪威的森林》,我宿舍現在就有一本,還是中文版的。
「死不是處在生的對立面,而是包含在生的一部份裡。」桃子說:「我也這樣認
為。所以對我而言,小橘從來沒死,她只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裡,得到她真正的
自由而已。那個方向是我們這些凡人所無法選擇的,所以今天她依舊優遊自在,
但我們卻庸庸碌碌。」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桃子提起她對小橘過世的看法,而我訝異於她這樣的理解觀點
。桃子說:「因此我才會說,也許她找到了最適合她存在的方式,死亡不見得有
那麼可怕,至少她做到了。」
「但是剩下來的人呢?這些還活在世界另一端的人呢?」我說:「難道我們就注
定了無處可逃?難道我們就只能永遠活在對死者的想念當中?任憑她將我們靈魂
的一部分也跟著帶走?」
「你覺得自己的生命會因為小橘的死而不再完整了嗎?」無視於我口氣的激動,
她冷冷地看著我。
「我認為是。」斬釘截鐵,我回答。
「那好,我告訴你,其實每個人都是。但生命不再完整之後要怎麼活才是問題,
這也是我這些年來很想跟你說的話。小橘是死了,但我們還活著,還存在的人
有義務讓自己繼續好好活下去。對死去的人懷抱思念,這不是壞事,但也應該
積極一點,繼續去追尋之後的人生目標或幸福,這樣才對。活著的人不該逃避
,也不需要逃避,因為你根本無處可逃,只要小橘還活在你心裡,你就不管逃
到哪裡都沒有用的。況且她的死不是你或任何人的責任,即使我也很難過,但
我還是得這麼講,沒有人需要為了小橘的死而負責。」
「至少我做不到冷眼旁觀,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沒血沒淚的人才會冷眼旁觀,才會以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桃子說:「除了
你之外,每個人都很努力在活著,而且是連著小橘的份,一起努力地活著。」
「難道我錯了嗎?」我說,剛剛激動的情緒已經消失無蹤了,我只剩下疲軟無力
的身子。
如果按照桃子的說法,那我這些年的逃躲豈不是大錯特錯?小橘的生命已經結束
了,而我則還在浪費這剩下來的人生。
「對或錯由你自己決定,沒有人可以替你判斷。我只是想要告訴你一件事,希望
你好好記得。」看著我,桃子說:「生命中有一部分隨著小橘的死而跟著一起
死去的人,絕對不只你一個。」
-待續-
我們的生命有一部份都隨著小橘而死,但她卻其實始終都陪著我們而繼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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