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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是台灣人。」看完我的應徵履歷，居酒屋的老闆娘用中文笑著說，她是
渡邊離開前最後一個幫我介紹的工作，就在淺草附近。這附近有好幾家居酒屋，
不過我們很少來，這一家的老闆也不是日本人，他們說的是中文，來自天津。
「有沒有餐飲業的打工經驗？」
「炒烏龍麵算吧？」
「算。」肥肥胖胖的老闆娘站起來，很豪爽地對我說：「歡迎加入『小山屋』。」
那是這兒的店名，老闆雖然來自天津，但已經歸化日本，小山是他現在的姓。店
面不大，小小的很不起眼，而且位在巷子裡。起初我還擔心這家店的生意，但上
班兩天都高朋滿座後，才知道是自己多心。
這兒多的是住宅區，又在地鐵站附近，許多上班族晚上回來都會經過。進來喝一
杯，調整心情後才回家的大有人在。那大概是民族性的不同，以前我老爸經常帶
著工作回家繼續忙，老媽則根本是把客廳當成她替人修改衣服的工作現場，但日
本人很少回家還繼續作業，他們寧可在辦公室裡過勞死，回家前則先找個地方放
鬆心情，再以居家的心態回家。
「不錯嘛，動作挺快的。」還沒資格進廚房，我只負責外場工作，偶而幫忙洗洗
碗。做了幾天，對工作內容開始習慣，當然速度也就加快許多。晚上十點多，已
經沒客人，老闆娘才剛結完帳，我也搞定清潔的部份，她走過來，四處看了看，
然後說：「台灣人這麼勤勞的還不多。」
「是嗎？」
點點頭，她說以前雇用過幾個台灣的留學生，但是工作效率跟態度都差了很多，
至少比較之下，同樣是留學生打工，大陸人可賣命得很。我笑了一下，沒繼續說
什麼，原本所屬的國家環境不同，本來人也就會有所不同，而我不算是特別優秀
，勉強來說，只是習慣了多做事，因為多做事就可以少說話。
騎著同樣是渡邊留給我的老舊腳踏車下班，即便是日本最繁榮的首都，晚上過了
十一點，路上一樣冷冷清清。有點遠的路程，回到位在月島的那個小公寓，打開
燈，滿屋子都是還沒整理的雜物，渡邊上個月底回青森去了，結束東京生活的他
，結婚後將在老家繼承祖業，料理一大片蘋果園，我說搞不好以後我回台灣還可
以買到他親手摘下來的蘋果，渡邊則說不必買了，他跟我要了台灣的老家地址，
種出來的第一批蘋果他免費寄來請我爸媽吃。
洗完澡，在小窗戶旁邊坐下，這幾年來的習慣，睡前總要看一點書，不過我的日
文閱讀程度還不夠好，總有些詞彙不易解讀，所以這種放鬆心情的時候，我只看
中文讀物，而這兒的中文書籍也不多，泡了杯茶，坐下時，我翻開的是村上春樹
的《挪威的森林》，這也是渡邊留下的。當初我好奇地問他，一個日本人到台灣
去唸書，卻在台灣買一本台灣人翻譯的日本小說，這意義到底在哪裡，渡邊說這
就叫做哲學。
老實講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這種行為哪裡有哲學的意思在裡頭，不過倒是拜他所
賜，我終於看到了這本書，而且一看就是好多年。到現在，隨便翻開一頁，我都
能夠輕易地繼續接著讀下去。今晚會想看這本書是有原因的，下班時，老闆娘說
她有個遠房親戚最近會申請到日本來唸書，屆時也會在店裡打工，就可以替我分
擔一點工作的負擔，不然一家店就他們夫婦跟我一個員工，光是清潔工作就夠累
了。說著，她拿出了申請表格給我看，那表格上有張大頭照，女孩有張瓜子臉，
細長而捲的頭髮，眼睛一樣很大，微笑的側臉很有當年小橘的味道，但可惜沒有
若隱若現的梨渦，而就算有，她也不是小橘。
看完，把表格還給老闆娘，沒有多說什麼，我把擺在店門口的小招牌推了進來，
正想回家時，卻看見老闆拿著一疊舊報紙要去丟，於是我又自告奮勇幫他帶出來
，反正回家的路上就有廢紙回收站。不過也就在我騎到回收站前，正想把報紙投
進去時，卻看見那一疊被繩子束起的報紙上還有幾張傳單，第一張是個附近演藝
廳的公演訊息，有個在京都很有名的管絃樂團要來東京表演，而且還邀請了台灣
那邊的樂團來，兩大管絃樂團將舉行一連四天的表演。原本我只是被傳單上管絃
樂團演出的宣傳照片所吸引，然而更仔細一看文字說明，卻頓時陷入了思緒的泥
沼之中，上頭標註了幾位屬於台灣那個管弦樂團的知名樂手名字，其中一個是我
已經好久沒有想到過的人，龍眼。
所以這一晚，我想好好回味一下從前。有幾年了呢？畢業就當兵，退伍後直接來
日本，到現在六七年了，我今年廿五歲。沒想到龍眼已經這麼有名氣了，竟然參
加了隸屬於政府的樂團，而且還受邀來日本表演。
把那張傳單用圖釘固定在牆壁的木板上，我翻開書，剛好看到小說的男女主角散
步的段落。如果小橘沒死，我們會不會還常常一起去散步？我想應該會吧？如果
還有更多的時間跟機會，也許我能夠更完整地探索她內心裡的那面湖泊，知道始
終包圍著她的那片寒冷究竟是怎樣的存在，而也或許，我會可能改變心意，在柚
子之後跟她告白。
當然這一切都來不及了，已經過去了太久，我現在能夠清楚記得的，只剩下小橘
受傷的那一晚，我們窩在汽車旅館的床上，她赤裸著身體，帶著我的手，輕撫過
她身上的線條，然後她說無論如何，希望我要記得她。可是我能記得什麼呢？我
不記得她當時身體的溫度是冷或熱，也不記得她說那些話時，到底是什麼樣的表
情，唯一還烙印在心裡的，只是小橘的聲音，還有她長髮落在我臉頰上時的感覺。
然後我還沒忘掉的，還有她生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那也是她自殺前的最後一次表
演，那燈光，那靈動的雙簧管的旋律，雖然我已經忘了那些音符是如何起伏迴盪
，但它卻是那年我心中最美的旋律。
最後我終於還是喪失了閱讀的興致，嘆口氣，把書闔上，躺回床邊。窗戶外頭的
路燈照了進來，清清冷冷，四周一片靜謐。氣氛很和諧寧靜，多麼適合像小橘那
樣個性的人，如果此時此刻，能夠再聽到她吹奏的音樂該多好？當年要是她好好
休養，今天也許手傷早已痊癒，就算不繼續唸音樂學校，也可能還在音樂的路上
發展，那又是一番怎樣的光景呢？長嘆口氣，在床上抽菸、喝茶，我一直很想伸
出手，去拿就擱在床頭邊的小鐵盒，但卻沒有那個勇氣再承受一次內心的苦痛，
那是一種要把自己早已破碎不堪的心給碾磨得更粉碎的痛。
-待續-
「多希望回到那一天，你們在下五子棋，他們在玩桌球，而我在一旁寫譜的星期
天下午……」
鐵盒裡，小橘的遺書是這樣開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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