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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在台上用歡愉的語氣做了開場白，也介紹了幾位來賓，我看見科主任站起
來跟大家揮手招呼，也看到李老師跟葉老師，還有老是叼著香菸的莊老師。都到
齊了吧？這些年看著我們一路走來的老師們都在。他們在剛認識我們這些學生時
，可曾想過大家在未來即將踏出校門時會是什麼模樣呢？每一個人都有各式各樣
的可能，因此也無從猜測起吧？至少如果是我就絕對不會想像得到，我們五個人
現在的樣子。
大概是為了造型吧，龍眼居然留起了一撮下巴的鬍子，很冷酷的表情走到台前一
鞠躬。我知道那是他的個人風格，這個人太強大了，他有足以傲視全世界的能量
，迫不及待要發揮出來。走到鋼琴旁邊坐下，手指一顫，很輕的音樂響起，我先
稍微閉起眼睛，有些不久前的回憶就要竄上心頭。
那天晚上，陪著小橘從醫院離開後，我們沒有回家，精神狀況很不穩定的她時哭
時笑，我一度還想將她帶回醫院，也許應該讓醫生檢查一下，搞不好跌倒時有碰
到腦袋。扶著小橘走出醫院，原本已經攔到了計程車，但她卻不肯上去，嘴裡只
是不斷說著些夾纏不清的話。後來我們沿著馬路慢慢走，那時我已經完全不想再
提到柚子告白的這件事了，眼前最要緊的，還是她的傷勢。
「妳現在想去哪裡？真的不要回家嗎？」小心翼翼地，我問她。
小橘搖搖頭，就在只剩路燈孤單單照明著的路邊人行道上，她卻忽然抱住我的脖
子，吻了我的臉頰。
「別這樣。」若這是她平常時候，我當然會非常高興，但現在卻一點開心的感覺
都沒有，稍微將她拉開點，我看著這樣舉止失態的小橘，而她卻又哭了起來。走
著走著，走到她幾乎都快睡著時，我們才又上了計程車。司機問我要去哪裡，想
了想，我問他能否載我們到汽車旅館。從後照鏡裡可以看見那個司機臉上有猥褻
的笑，但我根本懶得解釋。
到了汽車旅館，司機似乎跟這裡的人員很熟，還直接替我們辦好入住手續。之後
我付了錢，扶著小橘下車，關好車庫鐵門，慢慢地循台階而上。很漂亮的房間，
充滿歐式古典的風格，我點亮了造型很復古的主燈，但將亮度調到最微弱，先讓
小橘躺下，然後這才自己先去洗把臉。一整晚，已經灰頭土臉。
她睡得很沉，非常平靜的表情，但臉上卻猶有淚痕。拿著濡得溫熱的濕毛巾，輕
輕地擦擦她的臉，然後摘下她一直繫在頭髮上的髮簪。那支木製髮簪有點舊了，
上頭的紅色流蘇已經快要斷光，髮簪本身有著很細膩的彫刻花紋，小心放到旁邊
，再轉過頭來看著她，我只覺得好難過，從來不曾看過她的睡相，但第一次看見
時，卻是在她傷成這樣的時候。
眼見得小橘已經熟睡，拉著棉被將她蓋好，我走到浴室去洗澡，然後又穿回原本
的衣服，這才回到床邊。反正床很大，而我自己心裡很坦蕩，於是也跟著鑽進被
窩裡。累了一天後，小橘的頭髮上還有輕淡的香味，總不時地鑽進我的鼻子裡。
很想抱著她，覺得即使是在夢裡，她也會需要一點溫暖。然而我不想惹來任何誤
會，所以只僅僅捱著床緣，手上還抱著一顆大抱枕睡覺。
大概是天快亮時吧，一直都感到很不自在的我終於慢慢睡著，在一片朦朧中時，
旁邊忽然有了動靜，我稍微睜開眼睛，卻看見小橘輕細蜷曲的髮絲掠過眼前，她
的臉頰靠著我的肩膀，安靜無聲地躺下。原本我想撥撥她落在我臉上的頭髮，但
手滑過時，卻摸到她的背，而且是光滑的肌膚，她身上有濃郁的沐浴乳香味。
「我們什麼都不要做，好不好？可是我好想要你抱著我。」很細微的聲音，小橘
在我耳邊說：「就抱著我，好嗎？」
我嚇了一大跳，但連眼睛都不敢張開，深怕看到不該看的，用力閉眼，慢慢把手
伸出，讓她枕著。小橘安靜地伸手過來，脫下了我原本穿好的上衣。那種感覺真
的太奇怪了，脫下衣服後，跟她的上半身之間毫無阻礙，我清楚地感受到她光滑
的身體所傳來的溫度，就這樣擁抱著彼此。
「我很想知道，在完全沒有阻隔時，從你那裡傳來的溫度，能不能一直傳達到心
裡。」很小的聲音，小橘說著。
「所以，傳達到了嗎？」稍微轉過頭，我只敢看著她的臉，但不敢往下再看下去。
「嗯。」點點頭，她有很淡的微笑。
「那我們要起來穿衣服了嗎？」我說這不是帶她來汽車旅館的本意。我只是希望
找個有床的地方好好休息而不被打擾。
「再一下下，再一下下。」閉著眼睛，小橘問我：「好嗎？」
能拒絕嗎？我的身體幾乎都是僵硬的，似乎一點點小動作都很不雅，只能盡量維
持不動。小橘的手指從我的眉心往下劃，經過鼻子跟下巴，然後停在胸口。像在
清楚地記得我身體的輪廓似的，她的手指移動得很慢，而每到一處都會稍作停留。
「我不升學了。」她忽然說話：「本來今天想跟你說這件事的，沒想到柚子卻找
我。最近我家很混亂，每天都有人來要錢，我爸好幾天沒回來，不曉得人在哪裡
，昨天晚上才看到他，結果他拿了我媽準備好要還給人家的賭債，可能又去哪裡
賭博了；我媽也是，今天早上我出門時，家裡好安靜，靜得像一潭平靜的死水，
會把人吞噬掉的感覺。我很害怕，趕快拿了書包就出門。來學校的時候就決定了
，這樣的家裡根本不可能給我讀書的機會，而我也不想再勉強任何人了。」
「那之後……」
「不曉得，我已經沒辦法想到之後的問題。」她還是閉著眼睛，語氣很平靜，對
我說：「所以畢業展演對我來說很重要，這次如果不上台，以後就沒機會了。」
輕輕地點一下頭，我這才恍然大悟，知道她在醫院為什麼哭著這樣說。
「我覺得好冷，心裡的冷。」她說：「我累了，好累好累了。」
「要睡覺嗎？」我想跟她說，如果真的要睡，最好先起來穿著衣服，這房間的冷
氣並不弱，真光著身體睡到天亮，也許還會感冒。
「不睡。」但她卻搖頭，又說：「你看過曇花嗎？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媽曾經在
家裡種曇花，每天一大早，她都會去摘幾朵曇花煮湯，曇花湯很好喝，甜甜的。
後來每次我聽到『曇花一現』這個成語時，總會想到她種在廚房陽台上那幾盆。
曇花要摘下來煮湯的話，必須在它開得最美時，可是那時間非常短，很短，很短
，就跟我們手邊所能把握住的光陰一樣短，要是錯過了，就沒有了。可是曇花明
天可能還會再開，但是青春卻不會重來。所以今天如果沒喝到曇花湯也沒關係，
明天或後天都還有，但如果錯過了今天，那生命就又少了一天，距離死亡就又近
了一步。」
我安靜地聽著，感受這個我從沒感受過的小橘，她總是想得很長，想得很遠，也
想得很多。那是跟她外表完全不相同的內心世界。我感覺在她那最深的心裡，似
乎有著一座湖泊，漾著湛藍的水，如鏡面般波紋不起，非常平靜。可是再一觸碰
，就會發現那水的溫度卻冷到不能再冷，一種比死亡還要深層的冷，我在想，如
果這座湖泊有名字，那應該叫做「絕望」吧？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請你也這樣記得我，好嗎？」安靜了一會兒，本以為小橘
已經睡著了，但她卻又說話。
「別說傻話。」我說。
「我一直欠你一個道歉，先跟你說對不起。」不作聲，我知道她指的是曾有過一
次，在愛河邊她不告而別的往事。「那天我忽然覺得好害怕，但是又不知道自己
在怕什麼。搞不好我跟我媽一樣，她快被我爸逼瘋了，經常覺得有人來我家敲門
要錢，每天都神經兮兮的，最後只能看醫生吃藥。我猜自己說不定也快瘋了。」
「不會有事的。」我只能這麼說。
輕輕拉著我的手，朝著她自己的身體過去。我原本還有點猶豫，但後來也放棄了
，她牽著我的手腕，從自己的眉心到耳邊，然後是鼻子的線條、下巴，脖子，輕
摸過她肩膀的鎖骨，也滑過她胸前，順著側躺時腰際的曲線就停在腰間。
「這是我身體的樣子。」小橘問我記得了嗎？
「記得了。」
「千萬不可以忘記喔。」她忽然微笑，「不管過了再久，你都不可以忘記喔。因
為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而已。如果連你都忘了，那就永遠不會再有人知
道了。」
「像螞蟻永遠記得住回家的路那樣記得了。」我忽然也笑了。
-待續-
沒有人可以忘記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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