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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日本後，哇仔第二次打電話來，問的是貓飼料到哪裡買。她說我房間的紗窗被
貓抓破了一個大洞，而且看樣子這兩隻貓還從洞裡鑽出去，在陽台上散步了很多
次，地板上全是貓腳印。
「我把紗窗補好了，現在正在考慮是否要幫貓洗澡，順便剪指甲。」她說。
「補紗窗？」我簡直不敢相信：「妳會補紗窗？用什麼補？」
「到五金行買紗窗回來補呀。」她非常驕傲：「我在我們系會裡頭可是萬能的女
強人呢。」
天可憐見，我現在最敏感的就是「女強人」，那是小魚長久以來一直放在ＭＳＮ
上的暱稱，也是她所立志的目標。這世界上怎麼那麼多女人想當女強人呢？而且
看來還以金牛座的居多。
「隨便啦，妳愛怎樣就怎樣了。」嘆口氣，反正我人都已經在東京了，台灣那邊
就隨她去吧。
「順便再跟妳說一下，我剛剛在樓下遇見小魚。」她說。
我一愣。哇仔說也只是剛好遇見，小魚沒有上樓，只在騎樓邊抽了根菸。她雖然
還有鑰匙，但既沒上樓，甚至連電話也沒打給我。
「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讓她知道，但我還是說了，我說你在日本。」
「沒關係。」
掛上電話，我長長地呼了口氣。是眷戀嗎？還是什麼因素，使得小魚又走回來呢
？我隱約可以明白，但也知道她這樣做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可以想像得到，
倘若今天在樓下遇到她的人是我，那我的臉色大概不會太好看吧？
忽然失去了要去自由之丘的興致，我掉頭折返，天色漸陰，後來甚至慢慢地飄下
了雨來。我淋著雨，吹著風，只是一步一步地踩著。日本的雨我淋過兩次，第一
次，是跟小魚兩個人剛到東京的第一夜，那時，我們相互扶持著，狼狽而且匆忙
，在地鐵站裡折騰多時後，只想手牽著手，快點跳上計程車，到飯店去休息；而
這次，我一個人，空著心，漫無目的地，就在街上接受雨水的洗禮。這個比台灣
大上很多倍的島國，有的是我沒見過的街道巷弄，像是逃避般地，就在這些陌生
的道路上左穿右繞，騎呀騎的，直到天都黑了，也真的迷路迷得很徹底了，我才
停下車來，走進便利店，指著地圖上的大馬路口，用我很破爛的英文，問問那個
英文比我還破爛的店員。
「今天好玩嗎？」看著我一身濕漉漉，旅館主人面露調侃。
「還不賴。」我說。
他煮了一鍋很台灣口味的排骨酥湯，配上味道也很道地的火雞肉飯，還有一整打
的啤酒，叫我換下身上的濕衣後一起吃飯。
「這麼好興致？」看著那一桌，我打趣地問。
「算不得是興致，今天其實是我老婆的忌日。」他聳個肩，臉上有平淡的微笑：
「幾年前交通意外過世了。這些是她以前最拿手的，也是我最愛吃的。雖然現在
她不在了，但是每年的這一天，我還是試著做看看，或許哪一天我就能夠做出
像她一樣好的廚藝。這也算是一種紀念吧？」
我有點愣住，他點了香菸，打開啤酒遞給我，說：「人生嘛，過不過得去的，最
後都得過得去才行，因為活著的人是沒有過不去的理由的，對吧？」
「說得很有道理，不過這話你去跟我那個分手的女朋友說。」我苦笑：「因為過
不去的人不是我。」乾了一口，我把酒先擱在桌上，準備上樓，他卻忽然又叫住
我。
「不管是誰，還沒真正忘懷之前，都不算真的過得去喔。」他說。背對著，沒有
說話，我點點頭，然後走上老舊得吱吱作響的木製階梯。
對我而言，難道還不算真的過去嗎？是斬斷得不夠乾淨，還是其他什麼緣故？我
來不及細想清楚。晚上跟旅館主人喝得爛醉，兩個男人趴在餐桌上一起睡著，直
到隔天早上才醒來。當我睜開眼睛時，他已經出門去採買了，只有一個僱請的女
孩在櫃檯對我招呼，臉上居然還帶著嘲弄的目光。帶點不好意思，我回房間梳洗
後，牽著單車出門，都已經快接近中午了。昨晚的細雨陰雲淡去後，東京又是明
亮的天空。頂著那一天湛藍，我晃出門。
午休時段，滿身大汗的我很想找個地方歇腳。這城市的角落裡到處都是公園，而
公園裡卻也到處都是趁著中午時間出來吃飯跟抽菸的上班族。不想攪和在其中，
所以我騎過了一個又一個路口，最後停下來的地方，是個隱藏在巷弄中，非常不
起眼的一個小神社。
幾株樹木聳立，那神社似乎無人管理，於是信步踏了進去，心裡想：在這兒被供
奉著的神仙好福氣，正中午裡，有幾棵大樹遮蔭，又涼快又安靜。還沒想完，忽
然卻發現了寺廟的另一邊竟然全都是墳塋，霎時間我一愣，再看看廟宇本身，才
知道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薩。
沒有急忙要走的打算，望著那一堆靈魂安息後，埋葬軀殼的墳堆，我只是傻站在
庭院中間，腦海裡泛起的，全都是昨晚旅館主人的話。「真正忘懷之前，都不算
真的過得去。」他說。
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但伴隨著領悟的，則是我想哭的欲望。原來不僅只是小魚
而已，走不出去的人還有我。只要一息尚存，我們恐怕就不可能真的忘得掉、走
得開。如果我忘不了那一年裡的種種，那麼也就不可能答應小魚的復合，甚至甭
提復合了，我們只怕連朋友都做不成。嘆口氣，我在這個古意盎然，綠色青青，
分不清楚是墳墓或廟宇的地方坐下來。明白了旅館主人在若干年後，終於能夠做
出排骨酥湯與火雞肉飯的心情。我在這城市裡到處亂轉，除了一次不小心又踏進
觀音寺外，其他時候都盡量刻意去避開那些曾經與小魚一起來過的地方。但那原
來一點用處都沒有，因為我想逃出去的，並不是任何一個記憶裡的地方，而是那
些記憶的本身。
-待續-
最難逃的，其實是記憶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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