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綠島是個我自以為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從大學的畢業旅行開始，幾乎每隔兩年
，我就會旅行到這島上來。所以房間整個粉刷好後，過沒多久，當有那麼一天，
小魚問起綠島時，我很不假思索地，就把環島一圈的所有景點，包括一些旅遊書
上沒有註解，一直不為人知的小去處都跟她說了。
這趟行程同行的還有她過去排球隊裡的同學，一共三男三女。為此，我還去跟我
「準妹夫」張羅來一部休旅車，就這樣滿車的人跟行李，浩浩蕩蕩出發，飄洋過
海到了這熱得令人發暈的島上，第一晚，我們決定先來體會一下半夜的露天溫泉。
豬豬是個聲音很甜的女孩，說起一家近來常去的精品店，臉上滿是興奮。雖然我
對香水、飾品類的玩意兒一竅不通，但也聽得津津有味。那家精品店採會員制，
需每年繳納會員費，方可享受折扣優惠，但好處是會員可辦理幾張副卡給親友共
同使用，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於是我問豬豬，想知道她的副卡額度剩下幾張，儘管我個人對此毫無興趣，但我
倒是有個很愛敗家的妹妹。
「還可以辦兩張，你要的話我拿表格給你填寫申請。」豬豬很大方地說。
「那我也要一張。」小魚接話。
我不懂為什麼，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那張不是要給你妹嗎？」
「所以呢？一起合用不就好了嗎？」
「那要是我們分手了怎麼辦？」結果她很天真，非常順口地以這問題回答了我的
問題。
怎麼會這樣呢？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兩個人在一起了一段時間了，為什麼她
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有點不知所措，所以我吞了口口水，再問她是否真的這麼
認為，而她點點頭，顯然不懂我的感覺。
一群人泡在溫泉池子裡，我慢慢退離了人聲喧鬧的圈圈，靠在池邊凝望著什麼也
看不見的遠方海面。海的那邊有著什麼不一樣的世界嗎？晚風徐來，刮起無限想
像。千百年來有過多少航海家，因為這個充滿未知的念頭而開啟一生的冒險旅程
？我不是個偉大的海上男兒，只是個連游泳池都不敢下水的癟腳貨色，所以趴著
，我只能想著很微渺的個人問題。而在無解之後，我則只好跟自己說，那是因為
我們來自於不同的生長環境背景，不同出身的人當然有各自不同的思維邏輯，這
一點其實無可厚非，我們的問題，也不過就是一點觀念上的歧異，而這歧異恰巧
讓我非常懊惱而已。
「在看什麼？」忽然，穿著很可愛的藍色泳衣的小魚輕輕地划了過來。
「其實什麼也沒在看。」我老實說。
「所以是在發呆嗎？」她問我這池子的水溫是否太熱了點，如果不舒服，可以換
到旁邊溫度較低的溫泉池去。
「這裡也很好。」我點頭，看著被溫泉水沾濕了的她的臉，看了片刻。這才問她：
「妳知道剛剛妳說了什麼嗎？」
然後她搖頭。
深夜的風很涼爽，用浴巾包裹身體，我們坐在池邊抽菸，看著豬豬他們四個還在
水裡泡著。
「我不知道妳怎麼想的，但對我而言，既然兩個人選擇在一起，那麼所做的一切
，應該都是為了未來，對吧？」
她點頭。
「很好，這算是我們初步的共識。所以從決定在一起的那天開始，我所有要做的
事，出發點跟基準點都不再是我一個人，這個單位從此叫做『我們』，妳懂嗎
？」
她又點頭。
「所以倘若豬豬可以分一張副卡給我們，那麼在我的認知裡，無論是妳擁有，或
者我擁有，其實都是一樣的意思，因為在我淺薄的觀念中，已經沒有妳或我的
分別了。」我忽然察覺到自己有股難以言喻的悲哀感受，但還是盡量維持著平
靜的口氣：「所以妳懂了嗎？兩個人如果做什麼都要先為自己先留一條後路，那
麼其實根本沒有繼續往前走下去的必要，各自拆夥就好了，知道嗎？」
然後她無語了。
那幾天在綠島，儘管已經得到了一句抱歉，但我的心情依舊複雜。當一群人走了
漫長一段路，踏過牛頭山草原，終於抵達最美的懸崖邊時，小魚跟豬豬他們一群
人在草地上玩得好不開心，他們幾乎都是同一屆的同學，而且都是男、女排球隊
裡的成員，本來就具有外人很難融入的默契，再加上我又是有心事的人，結果只
能獨自攀上草原邊的小山丘，舉目四顧是湛藍的海，而略為低頭，是翠綠草野，
跟五個拿著相機，擺出各種趣味姿勢，正在努力拍照、嬉戲的年輕人。
三十年來，我頭一次有著這種無奈與無力的感覺，不知道說完那句抱歉後，她是
不是真的明白了我的感受。或許現在的年輕人把「愛情」看得太即時了，所以不
懂我們這種中古老男人對於漫長人生的嚴肅觀點。為此，我有點沮喪，甚至開始
懷疑所謂的「幸福」會不會只是我們自以為已經擁有的想像。而我也開始慢慢瞭
解到，當初在小酒館裡，那些工讀生們所提醒我的：小魚是個活得很自我的女孩
，要她學著跟別人分享人生，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那是我們開始談戀愛後，第四個月的事。搭船從綠島離開，同行的三對男女有一
對按照行程，在島嶼的旅行結束後，便搭乘火車離開，只剩下還意猶未盡的我們
四個繼續往墾丁走。或者，應該說其實只有三個，因為打從第一天起，我的遊興
就全沒了。
南灣不比綠島的美，遊客多了許多。到民宿落腳後，他們換上還沒乾的泳衣，立
刻就往海邊跑，而我手裡則是一袋啤酒。
「其實海水不危險，危險的是下水的那些人。」泡夠了海水，也堆倦了沙堆，豬
豬的男朋友踩著疲倦的腳步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也開了啤酒，他的名字我一直
沒機會知道，不過我聽到豬豬叫他一個很有趣的外號「廖親親」。這個體育系畢
業的男生非常活潑，也很健談，是個非常有趣的旅行同伴。
「是呀，跟愛情一樣。」我笑著說：「愛情並不危險，危險的是踏進愛情裡的那
些人。」
「而且兩者都會讓人沒命。」
我點頭，「會死得非常徹底。」
廖親親大聲笑了出來，問我既然如此，那麼何不下水去試它一試。還說他曾經拿
過大學裡的游泳冠軍，也有救生員執照。「愛情裡的危險我不會救，但是跟我下
水的話，我倒是可以保證你的安全。」
「免了。」我苦笑。
被兩個男人的笑聲所吸引，小魚跟豬豬一起晃了過來，知道我們聊什麼後，小魚
說：「不要怕嘛，四個人裡面有三個會游泳，你想淹死還沒那麼容易呢。」
豬豬跟廖親親都笑了出來，不斷跟小魚一起慫恿，而我只是不停搖頭，腦袋裡想
到的都是國小時跟父親一起溪釣，我為了撿一個塑膠袋而失足落水，飄了足足二
十公尺遠，差點溺斃的恐怖往事。
「像個男人好不好？」小魚改用激將法。
「那關男人不男人屁事呀？」我還是為難的神色。心中尷尬至極，多麼希望她這
時可以變成一個懂得察言觀色，知道適可而止的人。
「不管啦，這樣以後我們才可以一起游泳呀，你看豬豬他們多幸福，可以情侶一
起下水。」說著，她乾脆動手拉我：「快點！下去游一圈，什麼時候能游南灣一
圈，我什麼時候嫁給你。」
這句話讓我為之一愣，但隨即雙眼亮了起來，怔征地看著她，心裡原本的為難忽
然頓掃而空。
「是嗎？」
「游得完的話。」她回頭看眼前這片海：「南灣很小，還有廖親親陪你，安啦。」
然後我不再回答，直接起身，沒等廖親親一起跟來，就自己往海邊湧起的浪花裡
衝了過去。
-待續-
結果我是真的差點沒命，因為海，因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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