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不知道韻潔或麻雀心裡怎麼想，但我卻牢牢記得，簡直如烙印般清晰，就刻在腦
海裡。半年多前的那天，在度天宮，曾有那個陌生的老先生，說過那樣一段話，
他說，我們這些人身上都繫著幾輩子才修來的緣分，註定了這一生都無法分離。
不過我猜韻潔會把那個「我們」拆成兩等份，因為她大概寧願死都不會想跟耀哥
他們糾纏不清。
把一堆資料交給我們，韻潔說這些以後大概都用不著了，而即使還會用到，那些
知識反正也都放在她腦袋裡了。回頭又看了遠方，八斗子漁港上方的藍天依舊，
海波被日光映得燐燐，她嘆了一口很長的氣，說：「這片海，我就這樣看了它幾
乎整整三年了。」
關於一開始，韻潔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其實我偶而會心生一點好奇。就拿我自己
來說，總不會吃飽撐著沒事幹，冒著違反校規的風險跑到頂樓的天台來，而理由
只是為了吹吹風。不過這問題大概從此無解了。一群人一起下樓後，我們就分開
走，韻潔從大門進去，畢業生自成一區，在禮堂正中央，而我們二年級則是送舊
，坐在禮堂的兩側。距離度天宮那個差點擦槍走火的日子已經大半年過去，今天
是畢業典禮，韻潔在校的最後一天。當我落座時，心裡其實充滿感觸。看著禮堂
裡的佈置，耳邊不時聽到流轉的驪歌聲，我忽然開始回憶起第一天認識韻潔的那
時候，還有後來的種種，沒想到這些竟都在一轉眼間就過去了。
「比我更有資格站在這裡的人很多，比我更有資格拿到這個獎的人也很多，除了
幸運，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而除了感謝，我也不曉得還能多說什麼，謝謝這
三年來給過我關心與照顧的每一位師長與同學，謝謝你們。當然，我也代表所
有應屆畢業的三年級同學，向這所我們的母校表達最誠摯的謝意。」把一張市
長獎狀捲起，握在手中，韻潔站在禮堂講台上，她的畢業生致詞非常很簡單，就
這麼寥寥幾句話。看著她把話說完，禮堂裡響起熱烈的鼓掌聲，我拍得連手都痛
了。那是真心的祝福與羨慕。在我來到這裡的大半年裡，多虧了韻潔，才讓我慢
慢找到了認同感，而不知不覺中，就像麻雀她們一樣，我們這群「天台幫」都以
韻潔為中心，把她當成指標性的人物。而今，她要畢業了，除了那疊厚厚的講義
，她留給我們的，應該是更多的風範與記憶。
「哭個屁，我只是畢業，不是出殯。」笑著，她拿市長獎的獎狀敲我腦袋。畢業
典禮比想像中的短，結束後，韻潔換了便服，走出校門口，第一件事居然就是點
起香菸。「其實我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以前不好意思。」把一口煙吐出來，她
像個孩子般興奮地尖叫著說：「媽呀，好爽！」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有沒有可能，自己哪天也能跟韻潔一樣，當一個獨立
自主，非常堅強而有個性的女生。她才大我一歲，但那種展現出來的自信卻不是
我們任何人所能比美的。
自從半年多前，在校門口遇襲的那件事後，我盡量不讓自己太晚回家。而也從那
天起，所有人都認定我跟耀哥他們有非比尋常的往來，雖然這種誤會讓人不太舒
服，但至少也讓我從此免於被惡整的窘境，儘管，現在他們大多當我是隱形人，
不過總好過被找麻煩。
「快放暑假了，妳有什麼打算？」走過小公園，確定我外公不在那兒，加緊了腳
步往家的方向走，但一輛機車緩緩從後面過來，低沉的引擎聲伴著梁子孝的聲音
，他問我。
「沒有。」不曉得為什麼，我發現自己竟然不敢停下腳步來正眼面對他，只能維
持著原來的步伐，頭也只有微微側一下地回答。這些日子以來，因為盡量準時放
學就離校，所以我再沒在校外再遇到他，而在校內我除了上天台，平常也幾乎不
離開教室座位，所以對他最後的印象，竟然只剩下在度天宮裡他跟韻潔唇槍舌戰
的那一幕。
「至少鍾韻潔大考的時候，妳會去陪考吧？」
「不一定，怎樣嗎？」
「沒事。」笑一下，他也不跟我說再見，催了油門就往前騎去。我知道他就住在
這附近，但可惜的是一次也沒機會問過他，到底確切的位置在哪裡。一邊走，熱
辣的陽光悶得我背後開始出汗，但心裡卻忽然有股惆悵，就算知道他家在哪裡又
怎樣？難道我有什麼期待感？「屁。」我用力搖頭，把這些念頭打散，並且對自
己說：如果梁子孝可以讓我有什麼值得期待的，那大概就是他的機車而已，因為
每天早上為了趕那班搖搖晃晃的公車，我都得提早起床，非常痛苦。
眼見得他已經騎著機車遠去，我又想：問我暑假有沒有事幹，他到底想幹嘛？韻
潔考試時我確實不見得會去陪考，因為她們班是統一考場，應該會有老師帶著一
起應考。那麼……或者這算是開口約我的理由？
我搔搔腦袋，完全摸不著頭緒，現在才六月中，過沒幾天就是第三次月考，誰有
心情想到暑假要幹嘛？而且到時候還有暑期輔導呢！我搖搖頭，繼續往前走，但
走沒兩步，結果就看見小公園不遠處的雜貨店門口站著一個人，她的長髮飄逸，
五官鮮明立體，背後背著一個大包包，手上拿著兩瓶飲料，嘴角還叼著一根香菸
，不過卻是滿臉不悅地瞪著我。
「怎麼妳還跟梁子孝有來往？」小公園裡人多，聊起天來不方便，順著我家後面
的階梯往上走，我們走到度天宮前的廟埕邊坐下。韻潔把飲料遞給我。
「其實也沒有呀。」我老實地把那短短不到一分鐘的對話內容完全說完。韻潔點
點頭，說：「別跟他們走得太近，我跟妳說過的。」
「我知道。」
「七月中的考試妳跟麻雀說一下，可以不用來陪考，沒關係，因為我爸會陪我去
，有他們就夠了，妳們幾個還是好好上暑期輔導吧。」韻潔說：「原本我是不
打算考這一次的，因為五月中的基測成績不錯，我應該可以申請到不錯的學校，
但是後來想想，有股氣怎樣我都嚥不下，所以還是決定去考一下，我想知道自己
的能耐到哪裡。」
「什麼意思？」有點疑惑，我不懂。
「今天畢業典禮，妳知道拿到最高榮譽獎項的人是誰嗎？」她問我。
「是妳拿到市長獎。」
「妳知道全校模範生的獎狀頒給誰嗎？」
「頒給妳。」
「妳知道全學年課業成績總平均最高的智育獎是誰拿到的嗎？」
這次我沒回答，只用表情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樣子，其實典禮過程中我就有一種
感覺：這些一起畢業的三年級學生真的很可憐，因為除了幾個不太重要的零碎獎
項外，站在講台上領獎的老是同一個人，其他幾百個畢業生根本是客串的。
「可是妳知道五月中那次基測，我們全校分數最高的人是誰嗎？」
「嗯？」愣了一下，這個我真的不曉得。
「是韓文耀。」韻潔聲音壓得很低地說。
「反正就是這樣子。沒想到最後反而被他將了一軍，所以我很不甘心，決定要再
考一次。」拍拍屁股站起來，我們一起往後山的望幽谷走，韻潔說得很灑脫，
不過聽得出來有很多惆悵，畢竟唸了三年，就是為了這兩次考試，而大家的目光
焦點都集中在五月中的頭一次基測，滿懷奪冠希望的韻潔居然意外敗給早就沒把
心思放在課業上的耀哥，她怎麼可能甘心？只是，走在她後面的我不禁又要想，
到底耀哥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呀？為什麼能有這樣的本事？而如果他的資質這麼好
，幹嘛不願好好發揮，卻要浪費自己的能力呢？一邊走，我一邊想，而思緒的焦
點很快就轉移到梁子孝身上，他不也是這樣嗎？還記得剛轉學來沒多久，梁子孝
也拿過我們這一屆的月考頭獎。他們都是頭腦很好的人，但偏偏都把課業當成兒
戲，很匪夷所思，但也更讓我心生好奇。
「不過這不是我來找妳的原因。」漫步在沿著山脊搭建而成的步道上，四周遠眺
都是秀麗的風景，有翠綠的山色跟湛藍的天空與海，走在這當中的我們兩個人顯
得好渺小。韻潔把我叫回現實裡。
「我認識妳的時間很短，坦白說對妳有很多的不了解。妳不像麻雀那樣直線條，
個性也比她倔強很多，連腦袋在想什麼都讓人抓不著。」
「有嗎？」走在她後面，我像個小跟班。
「是呀，妳自己不覺得嗎？」笑了一下，她說，而我當然用力搖頭。「有沒有都
無所謂啦。」停下步伐，這裡望出去再沒有任何人，韻潔說：「今天有些禮物要
給妳們，不過學校人多，分不平均會不好意思，所以我才等放學後來找妳們。」
「禮物？」我頓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哪有畢業生送禮物給在校生？這不是本末
倒置了嗎？
「其實不算什麼禮物，都只是些我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而已。剛剛去找麻雀，給
她一本字典，那是她最需要的。至於妳，本來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給，不過剛
剛看到梁子孝還在糾纏著妳，我當場下定決心，認為這東西對妳會有用。」
我吞了一口口水，滿肚狐疑，不知道她要從包包裡掏出什麼驚人的東西來。那肯
定是非常特別的物事，否則又何必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才要取出？
「很難想像吧？這三年來其實我每天書包裡都帶著它，只是走運，一次都沒用過
。」她在包包裡拿出一把摺疊式的彈簧刀，卡榫一壓，刀鋒立刻彈出，日光映
出的是淡淡的藍色，非常美，但也透著讓人生寒的殺氣。「上次在度天宮，要不
是那個老頭，搞不好我已經一刀捅死梁子孝了。現在把它交給妳，希望妳這輩子
都用不到。」把刀鋒摺疊起，塞到我手上，韻潔說：「所有朋友中，妳是我認識
最短，但也最不放心的人。」
接過那把小刀，我只覺得眼前視線模糊，止遏不住的眼淚不斷流下，而韻潔還是
那副從容的微笑，她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才是我要的畢業典禮。」
-待續-
「不過亮刀時要是被警察逮到，拜託別說是我給妳的。」感傷後，韻潔就變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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