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妳以後放學時都在校門口等我，不要自己走。」韻潔說：「我騎腳踏車載妳就
好。」
「沒關係啦。」我說。
「最好是沒關係啦。」氣憤地，她說：「妳看妳手都成什麼樣子了。」
其實也沒怎麼樣，只是跌坐在地時，手掌擦傷破皮，手腕似乎有點扭到而已。前
幾天媽媽帶我去看醫生，包紮後就無大礙了。後來是麻雀告訴我，知道這件事後
，韻潔非常生氣，立刻打電話給她父親。她老爸聽說是基隆市區一個幫派的角頭
老大，人面很廣，要把那兩個找我麻煩的傢伙找出來絕對不難，不然著落在我們
班長身上也可以，反正非得討回來不可。我嚇了一大跳，趕緊跑到三年級教室去
，跟韻潔解釋了半天，才讓她打消主意。
「我爸也說了，如果以後還有什麼問題，亮他的名字就好。」韻潔說。
「其實韓文耀的名字好像也很好用。」我努力擠出笑臉來。
「韓文耀不過是跟我們一樣的國中生，他名字有屁用呀？只能嚇嚇小鬼而已啦。」
韻潔鄙夷地說。
終於來到這座廟，幾個月來我每天看到它無數次，但居然是戶外教學時，才真的
站在廟門口瞻仰它的雄偉氣派。合十參拜後，見老師一直在忙，我也不想過去跟
在她身邊礙手礙腳，乾脆找到韻潔她們，大家窩在廟門附近閒坐。
麻雀說她不知道這種戶外教學到底有什麼意義，全校六百多個人通通擠在山頭上
，有些老師帶領了去廟後的望幽谷，滿山遍野在步道上瞎走，有些則坐在廟前聽
幾個歷史老師講故事。沒有什麼嚴格的編制，大家幾乎都是隨性地亂跑。
「其實就是遠足嘛。」韻潔說：「可惜不能抽菸。」
微笑著，我說乾脆等一下也別跟大家一起回學校了，我家就在旁邊，不如直接去
我家吃飯算了。
「好呀好呀。」麻雀第一個拍手叫好。
「度天宮」的建築很特別，雖還不到最山頂，但已經是附近最高的建築物，很宏
偉，視野非常好，站在欄杆邊可以望見整個八斗子跟旁邊的碧砂港，而如果上到
望幽谷的頂端，一邊可以看見通往宜蘭的濱海公路，另一邊則能遙望基隆市區。
隨手翻看著老師發下來的講義，上面記載著這裡供奉的除了媽祖娘娘，另外還有
陪祀的關聖帝君跟水仙尊王。我不知道水仙尊王的來歷，但也沒什麼興趣去聽老
師講解。坐在階梯上吹風，我想的都是遇襲那天的後來。
「妳好像自從來到八斗子後就一直到處惹麻煩哪。」梁子孝說：「這裡幾乎妳能
惹的都惹遍了嘛。」驚魂甫定的我一時還說不出話來，梁子孝搖頭說：「沒看過
人家惹麻煩的效率這麼高的。」
然而除了調侃這兩句，他們也不多過問什麼細節，一路把車騎回漁港附近，就在
我家巷口的八斗公小廟前停下，我把安全帽還給他。耀哥則在稍遠處的地方停車
抽菸。
「別那麼倔強，在這地方，這種脾氣只會讓妳樹敵無數。」收了帽子，他又說：
「萬一下次沒那麼好運，那妳怎麼辦？我跟耀哥可不會每天閒閒沒事在那邊晃來
晃去。」
「你又知道一定是我的錯了？」我擠起眉頭，因為這麻煩可不是我自己去惹來的
，追根究底，從頭到尾都跟我無關。
「就算不是妳的錯，也跟妳的個性脫不了關係。瞧妳這副禁不起激的樣子，跟妳
外公多像。」梁子孝說：「爭口氣的人只是一勇之夫。」敲敲自己腦袋，他說：
「多用一點這裡吧。」
我很想跟他說句謝謝，但不知怎地卻始終說不出口，梁子孝說到後來，語氣裡已
經沒有嘲諷的口氣，但我也不想就這樣低下頭來欠他一個人情，結果只好僵在原
地。梁子孝也沒等我說什麼，他的機車掉頭，臨走前，居然也只說了這麼一句：
「跟妳外公說一下，欠我兩千塊記得要還，不然下次賭金我可要加倍算了。」
當我回到家後，才想起來，其實應該多問問的，為什麼那兩個傢伙一聽到耀哥跟
梁子孝的名字就知難而退？耀哥跟韻潔她家會有過節？除了那次偷腳踏車變賣，
他們還幹過些什麼事？怎麼好像一沾上他們，就像被貼了標籤一樣，成了人人避
之唯恐不及的黑五類？
我以前從不曾想過這些問題，只覺得梁子孝臭屁得很討人厭，可是躺在床上，一
邊按摩著扭傷的手腕時，我卻開始思索起這些問題，而且，覺得當那時候他對著
那兩個壞蛋報上名號時，那模樣其實還挺帥的。
「那天後來沒怎樣吧？」突然，韻潔把我的思緒給拉了回來，她問：「梁子孝他
們。」
搖頭，我說沒有。
「沒有就好。就說那天我要陪妳一起回去，如果我在就好了，也輪不到韓文耀他
們兩個小鬼出風頭。」
「為……為什麼？」我有點不解，而或許也應該多知道一點。
「妳知道我老爸是幹什麼的嗎？」沒直接回答，韻潔卻反問。見我點頭，她說：
「所以我在的話，那兩個不知道哪個死人墳墓裡爬出來的王八蛋還敢怎樣？而且
沒想到居然是韓文耀他們幫了妳，這要是被我爸知道，他一定也會不高興。」
「怎麼說？」我接得很快，因為這才是我想聽到的重點。
「韓文耀跟梁子孝都一樣是軍人子弟，一天到晚在外面搞七捻三，之前跟我爸底
下的小弟不對盤，韓文耀他大哥動手傷人，最後被判了個重傷害罪，關到現在
都還沒出來。」韻潔說：「所以我才再三告訴妳，跟誰混都好，就是別沾上他
們，否則我跟妳朋友都很難做，因為那會很尷尬，知道嗎？」很堅定的眼神，韻
潔看著我，輕拍我那包紮起來的手腕，說：「如果真的不得已，要站哪邊，妳自
己選。」
不知道這算好或不好，在這個幾乎四面楚歌的環境裡，能有韻潔跟麻雀這樣的朋
友陪在身邊，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跟幸運，但相對的，卻似乎在無形中也成為一種
束縛，因為這份友誼的牆，也擋住了我想多認識一點梁子孝的機會。
度天宮外看出去，整個八斗子漁港的上空是片難得的湛藍，海上沒有什麼波浪，
也沒有進出港的船隻，一切都非常平靜，但我的心卻無法如這面藍色鏡子般安詳
和諧，甚至還有隱約中的不安。
過了午後，戶外教學的時間已經結束，老師讓我們自己選擇，要回學校的人可以
整隊後一起回去，不然就各自解散。我們當然選擇留下來。韻潔從包包裡拿出撲
克牌，和我們一起玩大老二，她的牌技不怎麼樣，幾把下來輸多贏少。
「可惡！不玩了不玩了！」嗔著，她把牌一推，站起身來，就說要進廟裡去拜拜
。「快要大考了，我看我還是進去拜一下媽祖娘娘好了。」
「求她保佑妳贏牌比較快啦。」麻雀收牌的速度很快，稍微整理一下，我們陪著
韻潔一起走向廟裡，但才一踏進來，走在最前面的她就停下了腳步，我還差點被
後面跟上的麻雀給撞到。
「世界可真小呀。」梁子孝放下手中翻閱的一本佛書，對著我們說。然後是剛把
幾柱香插在香爐裡的耀哥回過頭來，旁邊則是那個一臉倒楣樣的排骨精阿虎。
「求神有什麼用？別以為老天爺瞎了眼就什麼牛鬼蛇神都一概保佑。」冷冷地，
韻潔說。
「那看來妳也不該進來喔。」我第一次看見耀哥臉上有笑容。
「沒關係，你都敢站在這裡了，我相信天打雷劈時不會第一個打到我。」一樣帶
著微笑，韻潔走進去，也點了三柱香。站在一旁，我跟麻雀都有點膽戰心驚，深
怕這只是先禮後兵的前奏，待會可能會血濺度天宮。先朝外拜了天，韻潔走回來
，對著主神媽祖娘娘虔誠地三拜，然後插了香。
「拜完了就快點滾，今天姑娘心情好，不想看見髒東西。」韻潔橫了耀哥一眼。
耀哥微微一笑，沒有回嘴，然而一旁的梁子孝卻接話了：「什麼人眼裡看出什麼
來呀。」
「你老大沒教你？講話要看輩分。」韻潔口氣嚴峻了起來，她對耀哥說話時雖然
敵意，但還算給面子，對梁子孝則完全是以上對下的態度：「什麼時候輪得到你
開口了？」韻潔瞪著梁子孝說。
「動刀動槍的時候，沒看見幾個有輩分的人站在前面，倒是幾片嘴皮子碰碰，誇
強道勝的場合裡，不知怎麼搞的就有很多輩分高的人搶著開口。」梁子孝也完
全不動怒，反而更進一步出言譏刺。
「媽的有種你再說一次。」韻潔已經真的生氣了，大跨一步，她朝著梁子孝走過
去，而同時耀哥跟阿虎也移動腳步，隨時準備攔阻。我跟麻雀真的是嚇傻了，只
能慌在原地，看他們劍拔弩張。
「唷！這麼熱鬧！」而就在這當下，突然有個好響亮的聲音從廟門口傳進來，大
家愣了一下，不約而同地回頭。一個看起來大約六十來歲，衣衫襤褸的禿頭老先
生晃了進來，完全無視於這裡的殺機四伏，他一臉笑容地走進廟裡，先朝媽祖娘
娘合十一拜，然後環顧了我們每個人一眼。他的目光算不上矍鑠，但卻盯得每個
人都停下了動作。
「難得唷，這麼年輕，還都是人中龍鳳。」老頭子朝大家都笑笑。
「對呀對呀，都很健康又大隻的龍跟鳳。」我差點沒笑出來，麻雀要緩和氣氛的
做法未免太白痴了，居然湊著老頭的話，接了這一句。
「是呀是呀，小妹妹妳也很有慧根。」老頭子是全場笑得最開心的一個。
「嗯啊，嗯啊，很大根的慧根，小紫妳說對不對？」居然拖我下水，看著麻雀，
我只能尷尬地苦笑點頭。
「把火氣收一收吧。」老頭子忽然一屁股坐在廟的門檻上，對著我們大家，說了
幾句全場沒人聽得懂的話：「都是緣分哪，而且是幾輩子才修得來的緣分喔，那
很不容易哪。只是你們要好好把握跟珍惜，既然是一輩子都分不開的，那就最好
是把惡緣變善緣吧，對不對？」
-待續-
那都是緣分，此生難解的緣分。
只是，我們都要在好久好久後，才真的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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