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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有好一陣子，我總在睡夢中被驚醒。夢裡其實不多血腥畫面，但免不了會
有很淒厲的慘叫呼喊聲，而在那片呼喊中，我會夢到梁子孝的臉，他的微笑，很
淡，充滿自信，但卻絲毫不帶情感的微笑。那不是我所認識的他。我們才剛升上
國三而已，而那種表情，是我從不曾在任何一個國中生臉上見過的，一種毫無所
謂的表情。
那是血，那是肉，那是生命哪，怎能用如此無所謂的表情去面對呢？我在夢裡責
問他。但梁子孝沒有半句回答，他依舊是那張淡淡的笑臉，然後轉身，然後我又
聽見嘶嚎聲，直到驚醒為止。
沒機會跟梁子孝問清楚，究竟那天的暴力衝突是導因為何，第一次見看那種場面
，我跟麻雀都嚇傻了，他們打起來後沒多久，就聽到警車的聲音。沒來得及看見
有誰倒地或被逮捕，麻雀扯著我快步從陸橋另一邊下去，我們不知道拔腿狂奔了
多久或多遠，只在停下腳步的那瞬間，同時蹲在路邊，張嘴就吐。
一整個暑假，學校裡冷冷清清，沒有多少人在討論這件事，但隱約有些耳語在暑
期輔導的班級中傳開來，聽說耀哥是為了幫他大哥報仇，所以才策動了這次攻擊
。至於他大哥以前是怎麼跟人家結樑子的，這個則眾說紛紜。坐在座位上，聽著
班上同學們的討論，我不好過去多所探問，因為很多人都知道我認識梁子孝，甚
至還謠傳我是他女朋友。既然這樣，那他們就算揣測些什麼，當然也不會跟我說。
「可是那個韓文耀不是年紀比我們大嗎？」有人說。
「也才大一屆呀，他們二十幾個人幾乎都是跟我們同年，或大我們一屆。但是對
方那些好像年紀都比他們又大一點。」另一個人說：「說起來也很誇張，不知
道是怎麼結仇的，聽說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通通進了醫院。對方那邊好像都是
中輟的幫派份子耶。」
「真想知道是為什麼要打起來。」
「那你可以去問壓寨夫人呀。」說著，那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而我更不想回頭
去看，因為那根本就是在指我。那兩個同學說著都笑了起來。而我低頭繼續算數
學。
暑假還沒過完，這件事終於傳得人盡皆知。我不敢打電話給韻潔，雖然她可能會
知道這件事，但如果一通電話打過去，我猜大概會被她說是多管閒事。
在學校附近的泡沫紅茶店幫麻雀補習地理，她的方向感真是要命地糟糕，一張地
圖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模擬考成績出來，每科分數都很亮眼，但偏偏地理卻
是個位數字。
「聽說韓文耀跑路了。」講解完，我點了一根薄荷菸，正在發呆時，原本埋頭寫
作業的麻雀忽然說。
「所以呢？他跑路關我屁事？」我忍著想多聽一點的心情，嘴裡還在逞強。
「問題是他可以跑，其他人不能跑呀。」麻雀說：「我昨天遇到阿虎耶，在火車
站，而且不是基隆車站喔，居然是在三坑那邊。」
「三坑？」我沒去過那裡，但知道三坑是基隆的前一站，非常地小而偏僻。麻雀
點點頭，說昨天她回三坑的外婆家，結果居然遇到在那裡買票的阿虎。
「重點是他只買一張票。」麻雀說：「所以只有韓文耀要跑路，雖然沒講，不過
用肚臍想也知道，是怕在基隆車站買票會太顯眼，所以才特地到三坑去買。」
點點頭，我說：「要是耀哥不在了，那他們大概就玩完了吧？」
「誰知道呢？不過就算韓文耀跑了，還有個梁子孝呀。」她臉上也還餘悸猶存：
「我覺得他比耀哥還可怕。」
雖然聽麻雀描述起阿虎在三坑車站鬼鬼祟祟買票的樣子有多可笑，但笑完後心裡
想的，難免還是關於梁子孝的事。如果耀哥真的走了，那他只剩下孤身一人，以
後會不會有人找他報復？我擔著這種沒來由的心回家，連晚飯都吃得心不在焉，
到了晚上也看不下書。八斗子的夏夜很熱鬧，後山都是蟲鳴聲，我心裡煩亂得很
。剛回來這裡時，我對這棟老房子原本充滿了厭惡，但一段時間後，已經開始慢
慢習慣，沒想到現在看著牆壁上老舊油漆的裂痕，忽然又有點不耐煩起來。
把書丟在一旁，本想到客廳看個電視，結果我才開門走出來，還沒下閣樓，媽媽
就說：「書唸完啦？唸完的話到小公園去，叫妳外公回來，都幾點了還在那邊賭
。」
「反正又不是輸錢。」我說得很無所謂。確實如此，除非遇上梁子孝，否則以我
外公的棋藝，八斗子的阿布拉耶，誰贏得了他？
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乖乖地出門，也可想而知地，外公不會立刻收兵罷戰，小
公園還聚集著一大群人在觀戰，身為主角的外公只對我點點頭又搖搖手，說下完
這盤就走。
棋局哪！多像人生？你猜猜我而我猜猜你，然後一點一滴地彼此蠶食或鯨吞。誰
都不能讓誰，又誰都得被逼著往前走。而最可憐的就是那些棋子，是生是死都不
能自己決定，只能交給別人安排。然後我覺得自己也好像一顆棋子，而且我連誰
在操縱我都搞不清楚。
不算悶熱，天上看得見星星，我在幽靜的小路上閒走，耳裡原先還聽得到兩旁住
戶家裡的電視聲音，後來這些雜音慢慢地消失了，而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又晃
到港邊來，而且就在福靈宮外頭。然後我想起那個一臉白痴樣的阿虎，第一次就
是在這裡遇到他，那次他居然問我哪裡可以借得到油壓剪。
「你要油壓剪關我屁事？」我低聲說著，自己都笑了出來。
福靈宮也是一片寂靜，慢慢地晃過去，腳步很輕，踏上階梯，就在神明供桌前，
正想合十，結果一個聲音讓我嚇了好大一跳。
「真的沒問題？他們很可能會再來，你自己一個人怎麼辦？」是耀哥的聲音，很
低沉，有點沙啞，而且非常沒精神。
「不必擔心我。諸葛亮在江東時不也說了？身居虎口，安如泰山。」另一個聲音
的主人肯定是面帶微笑的，他說：「況且還有阿虎在，他可是我的趙子龍哩。」
-待續-
若我是一顆棋子，那麼你一定是那個下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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