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車子開上建國高架橋，停停走走，早上七點卅五分的台北市正陷入癱瘓的交通狀
況中，即使在沒有號誌的高架道路上依然大排長龍。無可奈何地以手支頤，除了
隔絕在車窗外頭灰濛濛的天空外，往前只能看見爸媽的頭頂背面，他們沒有交談
，一語不發地，和我一起被塞在這長長車陣中。車裡音響沒開，大概誰都沒有聽
音樂的興致，我們只能偶而緩慢往前移動一點。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只能將視線盯在遠遠的方向。好不容易終
於看見圓山飯店，已經接近高速公路的交流道，車速總算逐漸加快了些。
「累的話就睡一下吧，睡著了比較不會暈車。」媽媽回過頭來對我說。
沒回答，不想開口說話，趁著這最後的機會，我只想多看一眼台北，這個我出生
、長大，生活了十幾年後終於要離開的城市。雖然從基隆到台北的距離並不遠，
但那意義不同，就算沒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看不多人情世故，我也知道那絕對
不一樣。朋友都不在了，熟悉的環境都不在了，這一走，我就要從台北人，搖身
變成基隆人了。雖然，媽媽說我們這只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但對我而言，卻
恰恰相反，是從一個我原本存在的地方，要被動地被遷移到另一個世界裡。
基隆，印象中一個充滿霉灰色，陰暗潮濕的城市，而且我們要搬去的，是距離市
區有點距離的地方，那裡有個挺不怎麼樣的地名，叫做八斗子。
「換個角度去想，也沒什麼不好的。」媽媽說：「學校在半山腰附近，空氣不差
，視野很好，我去幫妳看過了。」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那怎麼會是好地方？半山腰，空氣不差，這些條件對我而言
，其實應該解釋成「放逐」吧？我只這樣覺得。車子穿出圍繞台北盆地的群山，
經過一個收費站，附近都是隆起的山丘，天空愈來愈陰霾，似乎要下雨。媽又說：
「比妳在台北的學校好，那裡沒有複雜的人際關係，鄉下地方嘛，單純得很。」
我很想告訴她，這不是單不單純的問題，我在台北待得好好的，一點也沒有人際
關係的問題。而所謂的鄉下地方，我可以預見的是：那裡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
東西，叫做「不方便」。
「就當作是給自己一個不一樣的體驗吧，本來年輕人就是這樣，應該在不同的環
境裡多生活的。」一直專心開著車子的爸爸也跟著說話：「更何況妳在台北是
什麼樣子，自己也知道。」
知道個屁。我在心裡回答。他想說的意思我再清楚不過，就是不滿意我原本的那
些朋友們，但那又如何呢？分數能代表什麼？況且我們的成績也沒有差到那兒去。
我連窗外的風景都懶得看了，反正這裡已經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半躺在坐椅
上，我忽然好想念一群人翹了課後，下午三點在不甚熱鬧但卻多了愜意的西門町
閒晃的感覺。
「跟妳說話，到底有沒有在聽？」爸爸忽然不耐煩了起來：「雖然是因為家裡的
關係，所以才要搬回基隆，但一方面這也都是為了妳好。也不想想看妳媽為了妳
跑過多少趟學校，要是真的不關心妳，我們早就丟妳一個人在台北，自己回來了
。」
「你高興的話也可以現在停下來放我下車呀。」我頂了一句話。
「說什麼妳！」他開始暴走了，媽媽趕緊勸了幾句。
像是看著自己的得意作品似地，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樣子：人為了自己的緣故而去
做某些事情，連帶地影響到別人時，還要裝出一副其實是在為了對方著想的虛偽
模樣。看著他生起氣來，我覺得很痛快。
車子穿越過基隆市區，沿著往宜蘭的二號省道指標前進，過了海洋大學，再不遠
就到八斗子。我輕輕地嘆了口氣，不能住在台北就算了，至少也可以住在基隆市
區吧？為什麼我們要搬去一個充滿魚腥味、路邊髒亂不堪的小地方呢？上次回到
八斗子的外婆家，已經是什麼時候？記不得。反正我們跟親戚本就少有往來，過
年過節也大多是外公外婆他們來台北玩，我們返鄉的機會少之又少。那些親戚的
小孩幾乎每個都比我年長，當然也一向沒交情。之後生活會成怎樣，我真是連想
都不敢想。
外婆家在漁港附近的小山坡上，一排低矮的房舍，屋後沿山上去是一座看起來很
宏偉的廟宇，我媽說那是媽祖廟，保佑漁港船隻出海平安的。我瞧瞧也不過爾爾
，要真那麼靈驗庇祐的話，怎麼漁港裡船隻這麼少？看起來就挺沒落的。
房子不算大，但還有幾個房間可以容納我們一家三口。爸媽把幾件行李卸下後，
就在客廳裡跟外婆聊了起來。
「怎麼還要花錢叫搬家公司呢？講一聲，這邊鄰居那麼多，貨車借一下都有，自
己搬一搬就是了嘛。」外婆倒了幾杯茶，遞到我面前時，看著那透明玻璃杯上
洗不掉的泛黃茶漬，我簡直要當場作嘔。不過真正讓我差點吐出來的，是我爸回
答的話：「不用這麼麻煩啦，媽。現在在台北很方便呀，一通電話，人家都幫忙
把所有工作處理好了，花點小錢而已嘛。」
小錢小錢，狗屁！我在心裡啐了一口，還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一副花錢花得無所
謂的樣子。明明就窮得要死，要不是在台北混不下去了，難道我們會需要搬回來
？要真那麼吃得開，他會需要到大陸去？公司裡少說上百人，誰沒被流放邊疆，
就偏偏派了他？實在很坐不住，我只想走出這陰暗老舊的房舍，到外頭去透口氣。
「小紫，去叫妳外公回來，該準備吃飯了。」忽然，媽媽對我說。
「誰知道他在哪裡？」我瞪眼。
「還能在哪裡？一定是跑去下棋了。」外婆笑著說：「妳出門左邊，順著路往右
繞，大概沒幾步就會看到他，在柑仔店對面那個小公園。他每天都在那邊混，說
什麼下個兩場棋，就可以贏我們家一頓飯錢了。」
「小孩子你下這什麼棋？哪有人車跟馬都擺著不動，就派一堆小卒出去的？」一
個聲音宏亮的禿頭先生，滿嘴裡咬的都是檳榔，正在大聲說話。
「完了完了，又要輸錢了。早知道不應該押你這小鬼贏的。」另一個中年男人說
著，但臉上滿是無所謂的笑意。
「反常不是？你要不是跟阿布拉串通好了要詐賭放水，就是看中了阿布拉他孫女
，想做人情給他。」另一個打著赤膊的傢伙也笑著說：「人家都還沒回來，還
不知道長得好不好看哩，你就這麼急巴巴的想當女婿了。」
我皺起眉頭，不知道要不要走過去。因為「阿布拉」就是我外公的綽號，他姓游
，這稱呼好像是從他姓氏的日文發音而來。而他那個要搬回來的孫女，不是我是
誰？
「觀棋不語真君子，這叫做敬老尊賢啦。」然後是我外公健朗的聲音。他獨自一
人坐在一邊，剛剛那群說著風涼話的人們，則圍住了跟我外公對弈的另一人，所
以看不見他是誰。
站在稍遠處，沒走過去。反正過去了也看不懂，而且必定淪為那幫人的笑柄。我
不如等他們下完棋再說。那些人依舊交頭接耳，但臉上卻愈來愈凝重，到後來每
個人都專注地盯著木製棋盤，而我也從人側縫中發現，那個與我外公對弈的，似
乎只是個很年輕的男生。
「小子你這樣是什麼意思？」我外公終於說話了，聲音早沒了先前成竹在胸的氣
勢。
「兵不厭詐呀。」那個很嫩的聲音回答，他笑著說：「三十老娘都可能倒繃孩兒
了，伯伯你偶而陰溝裡翻個船也不要太放心上啦。」
「笑話！我這……」外公手上抓著棋子，躊躇了半天，還真的是舉棋不定。
「放在我的車前面就被吃掉，放在砲前面就剛好讓我跳過去砍你的馬。這一車一
馬要是沒了，這場棋就算完了。」那年輕人笑著說：「不然這樣好了，伯伯，
你放在這裡，剛好讓條路給我。」
「放這裡？」我外公狐疑了一下，虛比一比，想權度這一棋落下後會是如何。
「對呀，放這裡，剛好可以將軍。」那年輕人一說完，所有人登時哄堂大笑。
我站在雜貨店旁邊，讓這群人一一散去，就看見幾個人安慰著我外公，老人家氣
呼呼地走了，根本沒發現站在店家旁的我。
那個與外公對弈的男生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紀，有一張很秀氣的臉龐。他還坐在椅
子上，但是卻點了一根香菸。還用非常愜意的表情，看著桌上那一盤已經分出勝
負的殘局。我等外公走遠後，慢慢靠了過來，想知道他們這一場對奕，從開始到
決勝負，到底彼此犧牲陣亡的棋子是多少顆。
「妳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喔。」那個男生轉頭只略看我一眼，說：「而且我沒見過
妳。」
「所以咧？」那種打從心底油然而生的排斥感又出現了，我不喜歡八斗子的外公
家，當然也不會喜歡下棋贏了我外公就很囂張的傢伙。
「這地方很小，妳最好別板著臉看人，不然麻煩會很多的。」他若無其事地說著
，站起身來，很輕鬆地笑著對我說：「早知道剛剛不應該只賭那五百元的，要是
賭他孫女的話，那我可就發達了。」
-待續-
「所以八斗子不是地方不好，只是人都很怪。」
回來的第一天，日記上我這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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