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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思索著，如果有機會，應該怎麼跟韻潔提這件事，畢竟此時情勢已大不
如昨，恩怨總有應該化消的時候。雖然從沒跟梁子孝他們去過凌晨時分正忙碌的
魚市場，但從平常日子裡，幾次見到耀哥，我會覺得他比以前平易近人許多，雖
然那可能是在認識後才能發覺到的另一面，然而言談中，還有他的眉宇之間，可
以感覺得出來，這樣的人不會再有打打殺殺的興趣才對。那個破破爛爛的狗窩我
後來又去過幾次，有遇到耀哥時，他總是安靜地躺在沙發上唸書，而梁子孝則帶
我到外面去聊天。偶而一兩次我也遇見魚市場那邊的人來找他，這些人沒有做什
麼不法交易，那些大叔們每次手上都拎著酒菜，在我眼裡看來，他們這些人的關
係還更像老朋友。
可是我該怎麼跟韻潔說呢？躊躇著，那畢竟是需要一點勇氣才能說出口的話，而
一兩次在學校裡的機會，本來要開口了，但偏偏又被其他人或事所打斷。我很希
望能再有一次機會，就像上次在天台上的不期而遇，那麼或許能把話好好說清楚
。然而那次之後，基隆居然幾乎每逢周末就下雨，再不然就是我媽有事，叫我到
市場去幫忙。
升上高中後的第一個暑假，沒有特別精彩的節目，也沒有充滿活力的休閒生活，
有的居然只是上不完的輔導課，跟間或從麻雀那邊傳來的，跟耀哥他們有關的一
點消息。
「可信度如何我不知道，但這些都是阿虎說的。」麻雀告訴我，上次在中正公園
打過一架後，現在阿虎出門都非常小心。基隆市區不大，能去的地方不多，而且
他唸的又是私立學校，要是再闖出什麼亂子來，可能會因此而被退學。然而即使
是這麼小心翼翼，偶而也難免會遇到一些韻潔她爸的幾個小弟，前幾天在廟口夜
市他被堵到，幸虧對方只有兩個人，而多虧了耀哥在，否則阿虎搞不好又會被圍
毆。
「這些我沒聽梁子孝說過。」皺眉，我說。
「也許是他不想讓妳煩吧。」嘆口氣，麻雀搖頭。
或許是吧，我由衷地希望事情不要再鬧大，但這願望似乎很難實現，時序剛過八
月中，就差兩個禮拜就開學，我原以為等新學期開始，大家又回到學校的正常生
活後，一切都會安靜點的，沒想到就在開學前的這時候，連麻雀打工的漫畫店都
遭殃了。
那天上課中接到簡訊，一放學我就趕過來，漫畫店雖然看起來都還好，但麻雀的
臉上卻驚魂未定，我問了好久，她才拼拼湊湊地把話說出來。原來人家早就盯上
阿虎，而且觀察了他幾天，才把目標鎖定在漫畫店。
這天中午店門剛開，麻雀都還來不及打掃，就衝進來幾個看起來都像中輟生的年
輕人，劈頭就要找阿虎。麻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告訴他們沒這個人。其中一個
帶頭的傢伙橫眉豎目地問麻雀，還把阿虎的五官容貌都具體地形容出來，要麻雀
打開電腦查詢，想知道阿虎家的地址。見抵賴不過，於是麻雀騙他們說那是一個
常來光顧的客人，不過這客人一向都只在店裡內閱書刊，並沒有把書借走，按照
規定，內閱無需登記資料，所以也無從查起。那群凶神惡煞雖然不怎麼相信，但
也無計可施，在離去前，帶頭的一個不良少年居然亮出刀來，警告麻雀說如果膽
敢說謊，他們會回來把她的臉割花。
「我覺得……妳要不要辭職算了？」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我只能這樣問她。還餘
悸猶存，麻雀只是不斷地點頭。
回家後，我連續打了幾通電話，先找韻潔，正在準備模擬考的她根本不曉得今天
的事，不過她多少知道一點，因為耀哥回來後去過幾次魚市場，所以原本地盤被
搶走的那些人才會又回過頭來，想找耀哥報復。
「耀哥也坐過牢了，難道還不夠嗎？」電話中我語帶焦急地問韻潔。
「這件事我會幫妳留意看看，好嗎？」韻潔的口氣很無奈，而我也可以明白，在
這時候還要她去打聽那些跟她考試無關的事，其實讓她非常為難。然而這是我唯
一可以做的。承諾了我，韻潔又說：「不敢說包在我身上準沒錯，但至少可以先
去問問看我哥，或許能夠多了解一點。不過妳也別一天到晚管這些，自己的書先
唸好，好嗎？」
能說什麼呢？雖然答應了，但我知道自己其實一點讀書的心情都沒有。聯絡完韻
潔，我又撥給梁子孝，但卻無人接聽。
懸著心，我連幾道簡單至極的數學題都解算不出來，而且還錯誤連連。懊惱地下
樓，本想倒杯水喝的，卻意外發現外婆居然還醒著，她坐在門邊的小板凳上，獨
自對著外面幽暗靜謐的巷子口。
「怎麼還沒睡？」見我走過來，外婆問我。
「還在算數學。」說得有點心虛，倚著門邊，跟她一起往外看，但這條巷子我看
了好幾年，它其實一點改變也沒有，不知道哪裡吸引了外婆的目光。
「要認真哪。」外婆苦口婆心地說著，她說話的音量本就不大，這時更顯得沉緩：
「以前我們哪有讀書的機會，像妳這樣的年紀，很多女孩子就嫁人了，要不然就
是幫著家裡工作，根本沒幾個識字的。」
「日據時代不是有公學校？或者光復後也可以讀小學吧？」我其實搞不太清楚外
婆的年紀，但想來那應該都是她可能經歷到的。
「有也沒用呀，家裡要有錢才行呀。」外婆笑著告訴我，她童年時家境不好，鄰
居們也都差不多，八斗子這地方本來就是個小漁村，大家在這片海上討生活，能
博得溫飽就算了不起了，誰還有閒錢可供孩子上書？她遙指港邊，說：「那些掛
了很多大燈泡的船呀，妳知道吧？那都是抓小卷的，一年也只有幾個月能抓得到
，其他時間只好想辦法多捕一點其他的魚來賺錢，我們小時候每天都等在港邊，
就是看有沒有什麼人家不要的雜魚可以撿，再不然就是幫著家裡補魚網。」
聽著，我忽然想問她一件事：「那外公呢？」
「妳外公從年輕的時候就不愛工作，別人辛辛苦苦抓魚討生活，他偏偏喜歡去做
一些小生意，跟著人家跑到台北去作買賣，那時候我娘家那邊每個人都反對，
連我自己也很懷疑，不知道跟了他會不會一起過苦日子，所以考慮了很久，最
後我才嫁的。不過你外公這個人哪，就是守不住財，錢從右手進來，跟著從左
手就又出去了。妳看外面那些樓房，多少人存呀存地，才慢慢蓋了房子，結果
我們呢？到現在還住在這裡。」外婆嘴裡說的是嫌棄，但臉上卻洋溢著笑。或
許年輕時真的曾經為此而苦，但想來老了以後早也已經看得很開。
「那妳有沒有很後悔嫁給他？」像開玩笑的語氣，但其實我很認真。這陣子以來
，最常在我心裡盤桓著想問外婆的，就是這個問題：一段愛情，怎麼讓它從一天
、兩天，然後變成一輩子。
「妳外公這個人除了下棋，其他沒有半點能耐，如果勉強要說有什麼拿手的，大
概就是比別人照顧家裡一點。」外婆忽然笑了，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是宛如年
輕時候的靦腆，她說：「不敢說是什麼嫁雞隨雞的三從四德啦，埋怨也是很多啦
，可是人本來就不能貪心，雖然到處都有更好的對象，但是也要看看自己夠不夠
資格挑人家呀，對不對？」她停了一下，說：「既然做了決定，那當然就沒什麼
好後悔的了。你外公雖然不肯安分出海捕魚，但年輕時作生意也吃過很多苦，如
果要說後悔的話，大概是我讓他等了我很久，沒有來得及好好陪他一起吃苦吧。」
-待續-
「愛情來了就別猶豫。外婆是這樣教我的。」日記上，我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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