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九月天，還算盛夏的午後，走在全是上坡的校園裡，我喘著氣：「我實在想不出
什麼好理由，可以解釋這一切。為什麼我放著自己宿舍裡的一堆東西不去整理，
卻要陪你來逛校園？而且逛的還不是自己的學校。」擦擦額頭上的汗，一抹就抹
掉了一片粉底妝，真要命。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喘著比我還要大口的氣，阿虎說。這種大熱天
還穿著長袖衣服跟背心，他看來快要中暑的樣子。「幸虧文學院是距離校門口最
近的第一棟，不然還得走更遠。」他說。
我呼了一口長氣，用快死的微弱眼神瞪他一眼。早知道不該那麼無聊地惡作劇，
他從火車站一路走回來的途中，有個便利商店，就在學校對面，算是必經之地。
騎著機車，我窮極無聊地想看看被惡整的阿虎會有什麼表情，所以停車在店門口
，買了本雜誌，就坐在店外等，大約一個小時後，滿頭大汗的阿虎才揹著行李慢
慢走到。我才笑不到一分鐘，就差點被他活活掐死，讓他埋怨了一頓後，還被逼
著非得陪他來逛校園不可。
學校看來不大，不過沿山而建，每段路都是爬坡。我們氣喘呼呼地走到文學院，
因為還是暑假中，大概暑修課程也已經結束，所以根本就大門深鎖，等於是白走
一趟。
「他媽的。」站在文學院老舊的白色建築外，阿虎啐了一口，而我搓搓已經發軟
的雙腿，對他說：「拜託你行行好，把身上的衣服脫幾件下來吧！你還沒熱死，
我卻看得都快中暑了。」
在文學院旁的吸煙區小歇片刻，阿虎點了根香菸，他喃喃碎語，說未來三年，每
天都得爬這個坡，這種日子有多麼可怕，又說如果早知道這兒的地形，當初轉學
考就不會做這個選擇了。現在看到這種上坡路，他開始有一種自己以後會翹很多
課的預感。
冷笑，我連調侃的力氣都沒了，只用一個笑來鄙夷。阿虎還說個不停：「不過呢
，我是覺得：一個人應該給自己更多歷練的機會，老是窩在基隆，每天遇到的人
、看到的東西都差不多，老朋友也是那幾個，生活一點變化也沒有。所以我才打
算離家遠一點，讓自己開開眼界，到陌生的環境來也好。」
「嗯哼。」無意識地從喉嚨裡發出一個沒意義的聲音，示意我聽到了。
「不過當然一個人不可能把自己放逐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裡重新開始，這樣太
違背人性也太嚴苛了，所以能夠有一兩個老朋友互相幫助，互相照應的話是最
好。我就是這樣的想法，才決定以台中作為重新出發的舞台。台中市當然也有
一些認識的朋友，可是我對市區那種熱鬧擁擠的生活又不感興趣，所以才選擇
來沙鹿。」
天哪，怎麼可以這麼長舌？瞥一眼，我想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個男人。算一算，認
識阿虎至今快要八年了，以前雖然他是韓文耀的小跟班，跟我們有一陣子都處於
敵對狀態，但五專時我在基隆市的漫畫店打工，他也很常來光顧，當時也不覺得
他有那麼囉唆呀！難道時間真的會改變一個人？
「幹嘛？」忽然停下了聒聒雜雜的碎碎唸，發現我用不解的眼神在看他時，他也
用納悶的表情看著我。
「你知道我的外號嗎？」
「當然知道呀，一張嘴永遠停不下來的人，妳這隻死麻雀。」他笑了一下。
「我很想把這個外號讓給你，可是想想也不對，這樣簡直是侮辱了麻雀。」我拍
拍他肩膀，站起身來，說：「而且麻雀的程度根本比不上你，你以後也別做叫阿
虎了，改名叫蒼蠅吧。」
老朋友的好處，就是可以肆無忌憚地開玩笑，沒有隔閡。而我也知道，儘管已經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阿虎曾對我暗示過很多次，只差沒開口告白。更由於這個
緣故，我覺得可以不用太避諱，畢竟我對他只有好朋友的感覺，既然是好朋友，
就更應該把真正的自己展現與發揮出來，讓他知道也看到，我不見得是他想像中
的那樣子，我只是被我媽取名叫謝宛莉，一個名字跟個性都非常普通的女生而已。
離開文學院，在學校逛逛，阿虎很想去學生活動中心，看看有沒有可以參加的社
團，而我則只想找部自動販賣機，買瓶水喝。走著走著，他問我為什麼會選擇台
中的學校。
「沒有你那麼偉大的志向。我只是考上就讀而已，哪有為什麼。」我說。
「都沒有其他理由嗎？」
搖頭，我不想把四月間分手的事拿出來說。那件事知情者不多，韻潔她們不是愛
嚼舌的人，而且我也不希望阿虎因為我分手了，就重新又燃起什麼希望，大家還
是當當同鄉來的老朋友就好。
「那妳男朋友呢？」
「現在沒有。」我很直接地回答，但口氣明快，示意他我不想在這問題上多談。
「噢」地一聲，沒想到他又問：「可是妳以前在基隆的時候不是有一個？」
「分手了啦。」有點無奈，沒想到他居然也知道。
「那之後有打算交一個嗎？」不知道我心裡那些曲折拐彎的想法，阿虎很白目地
繼續問。
「目前不打算。」我又一次斬截回答。
「噢」地又一聲，他問：「可是如果有人追呢？」
走在熱得要死又半點風也沒有的校園裡，我終於覺得不耐煩了：「你他媽的到底
有完沒完呀，這種事是看緣分的嘛，我哪知道以後會怎樣呀？」
「人本來就應該對自己的人生做好規劃的呀。」
「如果你真的很會規劃，那今天就不會在台北唸大學唸到差點被三二，還急忙忙
去辦休學，又參加轉學考，大老遠地跑到台中來混了，規劃？規你娘啦！」我
終於罵髒話了。
被堵得語塞，阿虎總算願意乖乖閉嘴。這個人其實我算是很了解他了，從以前到
現在，他總愛逞強逞威風，不肯有半點示弱，遇到搞不定的事，除非迫不得已，
否則也不輕易開口找人幫忙，這些都是好事，但偏偏發展過頭後，就變成死要面
子。雖然專科時我忙著自己的事，但朋友間輾轉也有耳聞，他本來的成績就比不
上同一群的韓文耀跟梁子孝，大家後來唸的學校科系都不同，他的課業撐不下去
時，老朋友幫不上忙，同學也愛莫能助，搞到最後因為成績不佳而休學。
走到禮堂附近，隱約聽到傳來電吉他正在練習的聲音，我們想去參觀看看，但卻
不得其門而入，根本搞不清楚門口在哪裡，結果逛到學生活動中心的地下樓來，
這裡有一堆社團辦公室跟書店，阿虎對書店視而不見，他比較有興趣的，是書店
外的走廊空地上，配合著強力重節奏正在練舞的一群女孩們。
「所以你現在唸什麼系？」
「台灣文學呀，應該是可以輕鬆過關的系了。」
愣了一下，怎麼看我都不覺得眼前這個人跟「文學」搭得上邊，問他台灣文學的
代表人物是誰，他想了想，居然跟我說：「魯迅。」
「但願你真的可以順利過關。」我苦笑，如果魯迅可以代表台灣文學，我大概已
經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了。拿他沒輒，也對那群女孩沒興趣，晃到角落，那邊的飲
料販賣機倒是吸引了我的目光。
各式各樣的飲料，偏偏就是沒有礦泉水。我摸摸口袋裡的銅板，不知該選什麼好
，結果阿虎也晃了過來，他投了二十元零錢，直接按了一瓶可樂，但「鏘」地一
聲，飲料落下，拿出來時居然是桂圓紅棗茶，而且還是熱的。
「噗！」我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這種事不稀奇，但發生在他身上就特別好笑。
看著阿虎罵了一句髒話，我決定改選別的，按鍵一按，很正常地落下一瓶我點選
的檸檬茶。
「再一次。」他一咬牙，又投二十元，結果還是桂圓紅棗茶。
我笑得腰都快斷了，也跟著又投一次，這次我想試試看，按下桂圓紅棗茶的按鍵
，然而非常有趣地，它掉下來的就變成可樂了。
「他媽的，這是怎麼回事！」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阿虎當場破口大罵，氣得朝
著可樂的按鍵捶了過去，一連幾拳打得砰砰作響，結果「鏘」地一聲，掉下來的
，還是桂圓紅棗。
「老天爺這樣安排，你就這樣接受吧。」那群練舞的女孩們在旁邊看戲，各個笑
得花枝亂顫，我則是笑得連眼淚都流下來了。
-待續-
老天爺這樣安排，所以我們在他鄉重逢，所以你非得喝桂圓紅棗不可，
而且還是熱飲，在這九月天裡，一次三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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