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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樓下，但卻沒上樓休息，我從地下室的車庫裡把車開出來。很想看海，
然而天色已晚，去海邊也沒用，最後只能一個人閒晃，在市區繞了一大圈後，又
開到安平古堡附近去。一邊開車，我一邊在想，他們後來會聊些什麼？麻雀應該
覺得很突兀吧？沒來由地，原本說好了是一起聚會的，怎麼我卻暴起發難，把氣
氛搞得這麼僵？而這股擺明了是衝著韓文耀而來的火氣，他們應該也會不解。我
也很想知道，他們會問他什麼？而他又該怎麼回應？順著道路前進，我在想，依
照韓文耀的個性，面對那些問題，他大概也只會笑而不答吧？那就是他一貫的反
應。能有這樣沉著個性的人不多，然而現在我最討厭的卻也就是他的沉著，為什
麼不解釋呢？當我在眾人面前給他難堪時，為什麼他不為自己挺身而出呢？想想
都多久了，這麼多年來，每次我衝著他發火時，都是梁子孝開口應對，反而韓文
耀自己始終愛理不理地很少搭腔。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永遠都那是那副「事情不
是妳以為的那樣，只有我自己知道答案，但卻不想浪費力氣告訴妳」的表情呢？
愈想愈生氣，我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盤，卻只讓自己的手掌一陣痛。
一段漫長的道路，兩旁沒有住戶店家，只有每隔一段距離設置的路燈，昏昏黃黃
的光線串往無止盡的方向。在不斷前進中，我心裡不停思索著，韓文耀不是這種
凡事都會隱忍的人呀，他可以跟學長頂嘴、可以毫不顧忌地介入武哥他們的衝突
中。遇到難題時，阿虎可能會繞開、梁子孝會迂迴處理，然而韓文耀則會二話不
說地動手擺平，那才是他的風格。可是如果這樣，何以他對我卻擺出完全不同的
姿態呢？原本已經放慢的車速忽然又加快，我心裡有股難平之氣。對於這個問題
，不必多想也知道他是在閃我，不願跟我起衝突。
那算是愛我嗎？是因為愛我才這樣嗎？「愛他媽的。」自言自語地說。我最討厭
這樣的感覺，要嘛一來一往分個高下，有什麼好讓的？高人一等的人才會「讓」
，那我不就無形中被他貶低了？就像今晚的感覺一樣，媽的。
雖然看不見顏色，但最後我還是開到了海邊，但是也搞不清楚是哪裡的海邊，反
正就是一段沿海的堤防，到處是亮黃色的燈光，稍遠處有座涼亭。一走上堤防，
我才發現上頭還有好幾對年輕男女正依偎在一起。天知道我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
是別人的甜蜜，避開點走到旁邊，自己一個人坐下，正想抽菸時，卻發現菸盒裡
早已空了，這一路開車過來，我幾乎一根接一根菸地點，但事實上也沒怎麼抽，
總是點了就讓它燃燒殆盡。
吹著海風，聽聽浪潮聲，我發現這根本無法讓我平靜下來，心裡的怒氣難以抑止
，可是我卻不明白這股怨氣從何而來。仔細想想，我原本的生活應該是很簡單的
，雖然事務所的工作繁重而壓力甚鉅，然而我總還能保有屬於自己的一點空間，
偶而在「老房子」喝幾杯，或者到孔廟附近的茶店去坐坐。曾幾何時，怎麼這些
生活上的悠閒都不見了？坐在堤防邊，雙手抱膝，我在想，大概就是從去高雄看
我的當事人，卻在醫院跟韓文耀不期而遇的那一晚開始的吧？
可問題是，從那之後，他到底對我做了什麼呢？試圖用身為一個律師的理性觀點
去分析，我仔細地追想過去，想了半天後，意外地卻發現他其實也沒有哪裡得罪
我，在八斗子是他幫雨梵解圍，避免了武哥跟一群地痞流氓的衝突；我爸身體不
舒服，他也幫忙看了一下，給了些建議，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吧？
所以之後的，變成是我不敢繼續想下去，如果不是我對他抱持著什麼期待，那是
否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沮喪？如果不是我找他、見他，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掉這些後
來的問題？然而我跟他到底有什麼問題？想想一點大問題也沒有，我只是不喜歡
被暗示成自己投懷送抱的蠢女人、不喜歡他這樣沉著地冷眼看待我的歇斯底里、
不喜歡讓自己的心情如此被制約著……或者說，我只是不想承認，原來我很在乎
他。
「幹，在乎個屁。」搖頭，我罵了自己一句。
沒看手機裡幾封小紫跟麻雀傳來的訊息，今晚我只覺得好疲憊。把車開回公寓，
停好後才想起來忘記買菸，結果又走出公寓大廳。轉過轉角，踏上兩階階梯，正
想走進便利店時，迎面卻看見韓文耀結完帳正要走出來，不及閃躲，兩個人隔著
店門就這樣四目而視，他還是一貫凌亂的頭髮，下巴永遠有刮不乾淨的鬍渣，而
且是沒精神的樣子。如果可以，還真希望這道玻璃門乾脆就此故障，永遠別開，
然而現實就是那麼現實，「噹」一聲，我終究還是得面對眼前這個人。
「妳還好吧？」手上還拿著可樂，走出來，他問我。
「最近每個人都很喜歡問我這句話。」我冷淡地說。結果我沒走進去，倒是他跟
著我從店門口一路又回到公寓附近。
「那是因為妳最近很適合這句話。」結果他說。
「其他人呢？」
「全都在你們公寓裡。」抬眼往上看，韓文耀說：「麻雀約他們回來改喝茶，我
陪大家到樓下而已。」
「你倒識相。」哼了一聲，我說。聳個肩，韓文耀說他今晚雖然不用值夜班，但
反正沒地方去，還是回醫院窩儲藏室比較習慣。我本來想反唇相譏，再拿「投懷
送抱」四個字出來譏刺一番，但想想還是作罷，同一招別用太多次，這是江湖規
矩。彼此沉默了一下，到公寓門口，眼見得我就要開門進去，韓文耀終於打破沉
默，問我還有沒有話想對他說。
「這麼多年來，我跟你能說的一向不多。」冷著語氣，板著臉，我說。這句話一
出口，原以為他會有什麼反應的，然而就站在門口邊，我們又一次四目交投，彼
此看了良久，那無聲的沉默彷彿連空氣都停止流動了，全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我們
。過了很久，最後他還是維持那永遠不變的澹然，像是下了一個決心，只對我說
了一句：「保重。」我沒有回答，而他沒有繼續多說，彼此都轉了身，他朝著公
寓外頭長長的小巷子慢慢走遠，而我推開沉重的玻璃大門，走進了公寓。
時間已經不早，他要怎麼回高雄？那個儲藏室應該不好睡吧？躺在那小小的擔架
床上，真的可以休息嗎？我們之間有很多話可以說，有很多事可以聊，如果沒有
那些當年的恩恩怨怨，或許現在我們可以是更好的朋友，絕不會演變成今天的模
樣。那些終究沒能說出口的話，或許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說的必要了。摁了電
梯按鈕，在等待時，我始終把頭壓得很低，深怕一樓廳堂裡的攝影機會拍到我的
臉。不好看，身為一個嚴格奉行專業的法律工作者，實在不應該這樣。我無法抑
止情緒的波動，也不能控制自己漫無邊際的想法，當然更忘不了在那漫長的對望
中，他眼裡透露出來的汩汩悲哀。而我阻擋不了滾燙的眼淚奪眶而出，就這樣肆
無忌憚地流了滿臉都是。
-待續-
你懂嗎？我只是怕我自己太愛你而已。
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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