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回來得有點晚。沈律師說我那位當事人的女兒已經來過事務所幾次，正在蒐集一
些要準備起訴的資料，預計這兩天就會完成。
皺眉，想起火車上韓文耀說的話，我跟沈律師說：「這案子怕不好打，除了病例
資料外，其他東西都還在醫院裡，想拿也未必拿得到，更何況拿到的也不見得就
是真實或完整的。」韓文耀解釋過，年紀大的患者本來就較容易引發術後感染，
如果沒有造成嚴重影響，其實也沒有大礙。我對沈律師稍微說明了一下，她皺皺
眉，問我的結論。
「那要看原告的訴求了，如果只是不滿院方的態度，或者只想要求簡單的道歉跟
賠償，也許事情可以處理得快一點。」我說。點點頭，沈律師把卷宗交給我，
案子可大可小，她要我斟酌處理。
坐在位置上，翻開卷宗，不知怎地，我想起的居然都是韓文耀，當然也不全然都
是那些小兒小女的時代裡的往事，比較多的，是他昨晚看覷我父親時的認真，詢
問我妹狀況時的關心，還有在火車上他對我說明的病患照護情形。把筆咬在嘴裡
，我在想，怎麼除此之外，我卻忘了問他現在的工作狀況呢？聽說住院醫師在醫
院裡的地位很低，他的日子應該不怎麼好過吧？又要排班又要進修，還得在臨床
上不斷累積經驗，想來非常辛苦，為什麼我卻忘了問他這方面的感想呢？而我又
想，以前他曾經說過他喜歡我嗎？老實說我不怎麼記得了，畢竟已經過去太久。
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種種，都只剩下片段片段的印象。
國一那年，靠著那本《古文觀止》跟一些舊講義，雖然沒有很大的幫助，但確實
讓我在文言文的閱讀上獲得一些助益，甚至當我開始學著寫法庭上的書狀時，也
參考過裡頭很多文章的寫法。只是，除了天台上那次相約外，我們再單獨碰面的
機會屈指可數，他跟我分屬不同班級，雖然學校很小，學生很少，但大家也是在
各自的生活圈裡。只有過幾次，在學校裡偶然遇到時，我們會點頭打聲招呼，而
他問最多的，永遠都是我的國文成績。
國一下學期剛開學沒多久，我媽因為癌症過世，那陣子我爸替我請了長假，有足
足快一個月時間沒上學，當家裡終於忙完喪事，我又踏進教室門口的那天，班長
拿了一個小紙袋給我，裡面是一串淡綠色的念珠，我不懂古玩或珠寶，但看也知
道那串念珠不是什麼高級貨。
「妳請假之後沒幾天，有個別班的男生拿來的，說要給妳。」班長說她不認識對
方，也不知道對方是誰。
「妳沒問他是誰嗎？」
「問了呀，但是他不說，拿了東西就走了。」班長搖頭。
收下念珠，也掛在手腕上，猜得到那個人是韓文耀，因為我爸在基隆也算是有頭
有臉的人物，當然我家治喪的事也有不少人知道，這串念珠是讓我用來為我媽祝
福的吧？那陣子上課時，我經常低頭看看珠子，在心裡為我媽唸幾句佛號。
我不太確定念珠是何時摘下的，畢竟對母親的哀慟之情漸淡後，當然念珠也就逐
漸失去了它的實用性。不過因為已經陪伴我很久，所以事隔多年後，當我從家裡
搬了一堆東西，到台南唸大學時，這串念珠也跟了我一起出門；畢業後在事務所
有了自己的辦公桌，念珠還一併帶了過來。
想著想著，我打開辦工作旁邊最下層的抽屜，那裡頭擱著一些私人的雜物，還有
茶葉跟燕麥片。我把食物挪開，拿出一個舊的小喜餅盒，打開，念珠就跟幾張舊
照片擱在一起。看了又看，最後把念珠掛在手指上，像當年一樣，一顆一顆地轉
動著。
那後來呢？一邊轉珠子時，我一邊想著從前。
國一下學期，剛忙完家裡的喪事不久。有一天放學回家，武哥表情非常難看，全
身狼狽，他的左手癱垂，嘴角還有血跡，一問之下才知道，他跟幾個小弟在車站
附近跟人起了衝突，對方人數不多，但每一個都很能打，向來能征慣戰的武哥因
為輕敵，居然被人打了一頓，不但嘴角被打破皮，甚至左手還被打到脫臼。
「會不會太扯了？」丟下書包，看了一下，武哥已經找過醫生，也上了夾板。
「而且對方只是幾個國中生而已。」說著，他問我認不認識學校裡其他有混幫派
的人，見我搖頭，他咬著牙，恨恨地說：「妳以後幫我留意一下，看有沒有一個
叫做韓文耀的。」
那瞬間我全身為之一顫，為什麼會是他？沒敢跟武哥說我認識，只聽他繼續說：
「還有另外一個，叫做梁什麼的，我沒記得很清楚。這兩個小子居然還撂話，說
以後想討回來的話，可以去基隆港找他們。」
「基隆港？」我不懂。
「聽那口音就知道應該是軍眷吧，有一點他媽的外省腔。」武哥說。
我怎麼都沒想到，從國一下學期後，居然都是從武哥那邊才得知韓文耀的近況。
我愈來愈少在學校遇到他，就算碰到了，感覺上他也會刻意避開。而從武哥口中
，我慢慢拼出一個輪廓：韓文耀他哥也是個在外面混的，前陣子剛被抓，最近他
開始也跟著在外頭惹事生非，第一個卯上的，就是年紀比他大、江湖資歷比他深
的武哥。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聽到幾次關於他的風聲後，最後我終於受不了了，下學期
快要結束前，趁著中午休息，我跑到禮堂後面去，學校裡早有風聲，那裡最近聚
集了一群老愛翹課抽菸的男生，我猜韓文耀應該就在那邊。
「臭三八妳想幹嘛？」當我向那些人詢問了一下後，沒想到得到的第一句話竟然
是這樣。一個比我還矮的男生毫不客氣地說：「我認識妳唷，每次月考都上台領
獎的鍾韻潔嘛，妳跑來幹嘛？想看看誰在這裡，然後去告狀是不是？」說完，他
罵了一句髒話，居然就朝我丟過來一枚菸蒂，差點就被他燙到。
「媽的，跩什麼跩？還瞪！」見我閃開後怒目相視，另外一個身材較胖的男生站
了起來，就要朝這邊走近，臉上是想揍人的凶惡模樣，我暗叫一聲不妙，正在考
慮是要上去跟他廝打，還是拔腿就跑時，結果卻是韓文耀珊珊來遲，看著我們對
峙，他把那個胖子叫住。
「幹什麼？」他用很受不了的口氣對胖子說：「她是我朋友，別亂來。」
-待續-
我們愈走愈遠，是因為你不想讓我愈來愈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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