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相隔幾年沒聯絡，再一次見面，是在高雄的醫院裡，還記得那時他告訴我，大學
畢業，退伍後就在高雄工作，現在是住院醫師任期的最後半年。而怎麼過沒多久
，轉眼一恍，卻在八斗子又遇見他？又怎麼這傢伙還騎著機車，跟梁子孝一起鬼
混？
心不在焉地吃完那頓飯，席間完全沒有任何想追究雨梵鬧事的心情，滿腦子全都
是跟韓文耀有關的畫面，老爸以為我不高興，說了些其實還挺無聊的冷笑話，至
於雨梵則在武哥的眼神示意下，不敢再多說一句廢話。吃飯時，本來一位伯伯還
約了大家待會到他經營的酒館去，不過我卻選擇自己提早離開，甚至連飯都沒吃
完。
開了車，在基隆市區轉沒幾圈，一個人又往八斗子過來，沿著省道，路過剛剛起
衝突的那個港區，也經過了小紫她家門口。順著山路而上，盤桓幾圈後，再停車
時，放眼所及是一片籠罩夜幕中的點點星火，遠遠處的基隆有繽紛燈光，而我站
在欄杆邊，隱約聽得見海潮聲，有風，很冷。
站在望幽谷的最高處，靜靜地發著呆，我想起一些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那時，
韓文耀他大哥帶著一群軍人子弟們，經常跟武哥的手下起衝突。沒記錯的話，大
約是我國小快畢業時吧，韓文耀他哥終於因為殺人罪被逮捕，坐了幾年牢。那段
期間，那些說眷村幫卻也不算眷村幫的傢伙簡直跟街頭的流浪狗一樣到處亂竄，
每個可以惹事的地方都不放過，讓武哥非常困擾。後來，這群人最後都被韓文耀
跟梁子孝所控制，從港區附近，他們有計劃地開始搶地盤，甚至幾度造成了我爸
的困擾。
想到這裡，我忽然想起那一年的一個晚上，依稀記得是跨年夜，我帶了一盒親戚
贈送的糕點去給小紫，沒想到撲了個空，她家人還一頭霧水地以為小紫是跟我出
門。正當我隱約覺得不妙，準備要告辭時，卻看見梁子孝載了小紫回來。那瞬間
我是非常震怒也震撼的，自己很要好的朋友，居然跟自家的死對頭談起了戀愛，
我怎麼想都難以接受這事實，甚至也不只一次地激烈反對，但沒想到最後他們終
究還是在一起了。
那年我高三，晚上還在學校參加自習課，小我一屆的小紫忽然滿身是傷地跑來，
嘴裡夾纏不清，一直要我打電話。那天晚上，武哥的手下終於找到韓文耀的藏身
之處，正要一舉殺進去時，若不是小紫拼了命地來找我求救，或許一切可能都會
改觀。思之及此，我又嘆了口氣，那段恩怨因為韓文耀最後終於點頭答應放棄漁
市場附近的地盤而告終，眷村幫也等於解散，而過不了幾年，麻雀，我的另一個
好朋友，居然也被韓文耀身邊的另一個嘍囉給追走，這更讓我難以置信。
趴在欄杆上，低頭還眺得見度天宮的廟頂，我在想，難道真如那個老頭說的？我
們這六個人的緣分是一輩子的，是永遠斷不了的？怎麼這些年都過去了，台灣這
麼大，偏偏在高雄又遇見他？回到基隆也碰到他？搖搖頭，我覺得這實在太荒謬
了，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緒丟一邊去，回到車上，發動引擎。
順路下山，我直接開到小紫她家門口，原本想找她出去兜兜風，不過一推開門，
看見他們一家人正忙著拉桌子、擺碗筷，我就知道沒機會了。滿頭大汗地從廚房
裡跑出來，小紫說她爸今天才從大陸回來，正在回基隆的路上，他們全家人都等
著要開飯，還問我吃了沒，不如在這兒一起用餐，而且等一下梁子孝應該也會過
來。
「那我看我去找麻雀好了。」不想打擾，我說今晚很有想敘舊的心情。
「這可能不行喔，」她嘿嘿一笑，說今晚麻雀跟阿虎去了台北，大概也不會回來。
「幹。」啐了一口，我正打算告辭，走到門口，小紫又跟了出來，她說如果我真
的想找老朋友，她倒有個建議。
「免了，我知道妳要說什麼。」瞪她一眼，我說：「拜託妳別跟梁子孝一樣，老
是這麼鬼頭鬼腦的。」抓了錢包，回頭招呼一聲說要去買醬油，小紫拉著我往門
外走。晚風涼涼，她只穿了背心，也不怕著涼。
「幹嘛？還不死心呀？別以為妳慫恿那隻笨麻雀去跟阿虎在一起的破爛計劃成功
了，就以為自己真的是超級媒人了。」看著她，我說。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對吧？」看著遠方的天空，小紫充滿嚮往
的口氣說：「我只是覺得，就算妳跟他沒有好結果，但至少也不用這麼一直仇視
下去，對不對？既然大家都知道緣分是無法說不要就不要的，那好歹交個朋友，
和平相處總可以吧？」
「我也沒說要跟他當一輩子仇人呀，這跟訴訟一樣，一個巴掌拍不響，總得有原
告，才會有被告嘛，所以問題未必都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況且，唸到大四的
時候忽然多了個妹妹出來，從那天起，我就知道這世上確實有太多匪夷所思的
事情會發生；但是相對地，我也知道一個道理：就是這世界不管再怎麼變，地
球永遠都是圓的，不過哪天睜開眼睛，打開電視，新聞就說今天地球變成四方
形了。」
「沒關係，沒關係，麻雀以前一開始也這樣說，還說她這輩子永遠不會看上阿虎
，結果呢？」嘿嘿一笑，很標準的，就是梁子孝那種鬼頭鬼腦的笑容。害我差
點想一掌拍過去。
時間不算晚，也不過才七點多，基隆市區太容易遇見熟人，我不想去；更遠一點
的台北或反方向的宜蘭對我則根本是另一個世界。從小紫她家離開後，左思右想
，最後順著路，我開往八斗子國中來，就在校門口前停車，校警問我的目的，我
說只是想來走走，幾年前我還是這兒的學生，現在則是校友。大概見我是女孩子
，沒有多大威脅性吧，連證件都不必換，他就讓我徒步走了進來。
其實也沒什麼好逛的，若干年來，雖然校園沒有多大改變，但總有很多東西跟以
前不一樣了，那種歸屬感早已慢慢變淡；再者，校園裡光線不良，說要看什麼風
景也沒辦法。我走過花圃，隨意瀏覽一下，最後，很本能地，就往以前三年級教
室的頂樓去，那兒有個永遠不上鎖的天台，是我跟麻雀當年最常駐足的地方，也
是在那裡認識小紫的。
依舊是涼風不息，在天台邊坐下，以前藏在角落，權充菸灰缸的小鐵罐早不復尋
。剛剛離開前，我說也許會回到這兒來，小紫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忽然問我，當
年為什麼會發現這地方，笑笑，我沒回答。抬頭，月還圓，看看手機上的時間，
七點四十五分，還差兩分鐘。
在那些狗屁倒灶的地盤問題發生的更早更早以前，剛到這國中，那時每個學期、
每次月考，學校都會取各年級男、女生的第一名，在升旗典禮時上台領獎。或許
是走運吧，第一次月考我就拿到全年級女生的第一名。那時我只覺得國中課業其
實也難不到哪裡去，但沒想到輕忽大意的結果，第二次月考就中箭落馬，只能站
在班級的隊伍裡，眼睜睜看著別人受獎。
老爸沒多大意見，對他而言，成績根本不算什麼，只要念得完都算了不起，但對
我來說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儘管全校第一名確實有所難度，但無論如何就是不想
輸的個性，讓我著實消沉了一陣子。大部分科目我都很得心應手，學習效果也不
差，惟獨就是國文成績很不理想，明明上課時都聽得懂，那些文言文的字句也不
算困難，然而當「之乎者也」這些玩意兒混在考試題目裡面時，我就會一陣傻眼
。眼見第三次月考在即，我的小考分數還未見起色，大家都放學了，我才一臉懊
惱地走出教室。
沒有想回家的心情，回去也沒用，家裡亂哄哄的都是一些咬著香菸、檳榔的人，
看了就煩。一個人晃進圖書館，裡頭沒多少藏書，連一本《古文觀止》都借不到
，煩惱至極時，我走出門口，迎面而來的是個理著平頭，個子比我高了不少，膚
色黝黑的男生，擦肩而過時，他忽然問我：「妳來找書嗎？」看了一眼圖書館，
他說：「這裡書很少，妳要的書大概都借不到吧？」
「你又知道我要借什麼了？」瞪他一眼，我很討厭這種沒來由的搭訕，就像家裡
出入的那些人，他們老是沒禮貌地劈頭就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妳要回家了嗎？」沒理會我的冷語相對，他卻反問。
「幹嘛？」
抬頭看看天色，又看看手錶，他說：「如果不急的話，等我一下，我覺得我有些
書妳說不定會需要。」這話讓我忽然起了一點興趣，這個人我沒見過，從來都不
認識，他會知道我需要什麼書？又知道我一定會願意等他？睨了一眼，我決定給
他個機會，看看這個大言不慚的傢伙究竟拿得出什麼書來。
「幾點，哪裡等？」哼了一聲，我問。
「七點四十七分，天台上。」看看手錶，指著三年級教室那棟樓的頂樓，他說。
-待續-
從此，那地方是我永遠思念的地方；那時刻是我永遠牢記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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