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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初冬，台南依舊炎熱。事務所忙成一團，沈律師接了一個超級大生意
，是那種我最討厭的公司互告侵權案件，不過討厭歸討厭，當她在挑選律師團人
選，問我要不要參加時，我還是點頭答應了。理由無他，畢竟我是這裡的一分子
，當事務所需要時，我就責無旁貸。工作上的每日進度都有詳細紀錄，但心理上
許多細微轉折的蛛絲馬跡則很難追尋釐析，我猜我對自己並不夠坦承。
前陣子麻雀臉色沉重地忽然跑來，我還以為她跟阿虎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一問才
知道，她居然在原本上班的醫院裡，對著院長罵了髒話，結果當場被開除。
「妳怎麼這麼帶種？」那天，就在事務所的會客室裡，我覺得非常驚訝跟好笑。
「誰知道他耳朵這麼靈光？我只是小小聲地罵一下而已，就被聽到了。」攤手，
她一臉無奈。這笨丫頭丟了工作後，也不想積極找下一個飯碗，就拎著行李跑到
南部來找我。問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她搖搖頭，反而問我：「如果暫時沒打算
的話，可不可以先去妳家借住一陣子？」
我還能說什麼呢？反正最近很忙，在家的時間也不多，想住就讓她住吧。但誰曉
得這一住居然就住了快半個月。
下班後已經晚上八點多，拖著疲憊的步伐離開，我晃到「老房子」去，麻雀已經
坐在裡頭，手上拿著一本漫畫，吧台邊則還有一疊。
「這麼暗，看什麼漫畫？」坐下來，我點了一瓶啤酒，順手拿起一本，是日本漫
畫《醫龍》。麻雀說這是一個心臟外科的天才醫生的故事，之前還改拍成電視劇
。聽著，我一愣。
「重點是，裡頭有個很漂亮的開刀房護士，技術好，人也漂亮」她說。
「所以？」
「我剛剛打了一通電話給耀哥，問他現在在醫院裡的地位如何，也問問看他們現
在缺不缺人。」麻雀臉上立刻露出了她向來毫無心機的天真笑容，不過這種笑
容在我看來簡直是白痴。
「然後？」我還沒決定自己看待這件事的角度。
「他說目前開刀房不缺，不過他建議我去應徵，可能是門診或病房部的護士。」
「結果？」
「結果我下午就把履歷寄過去了！」她的口氣很認真，而且做出了一個看起來非
常不像她的怪異表情，我猜大概是在模仿漫畫裡的人物。「以後我會朝著開刀房
護士的方向邁進的。」
「那可真是祝福妳了。」我在心裡唸了句阿彌陀佛，祈禱自己千萬不要有去那裡
看病的機會。
台南的宿舍，自從搬來後就沒幾天正常，要嘛水管堵塞，再不就是下雨天會有牆
壁滲水，以致於我在這兒根本不敢堆積太多家當，以免哪天要逃難時會措手不及
。麻雀倒是很隨遇而安，幫我換掉那個爛門鎖後，她把自己的衣服掛進我的衣櫃
裡；把自己的書塞到我的書架上，當然也把她的枕頭擺在我的枕頭旁邊。這對我
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反正兩個人作息不同，她算是愛乾淨的人，而我覺得自
己的床也還算大。
本以為她只會在這兒待個幾天，但沒想到這丫頭除了每天鬼混之外，居然也很認
真地期待起韓文耀他們醫院的回覆。不過想當然爾，這麼菜的小護士不會順利獲
得錄用，果然一個星期後，她就接到了未錄取的通知。
「沒關係，我自己也很清楚，這需要經驗累積，開刀房護士的確不是現在的我所
能勝任的。」那天，準時下班，我們在入秋後終於比較沒有蚊蚋肆虐的「老房
子」吃飯，她一邊埋怨我老愛窩在這地方，但一邊又大口大口地將滷菜拼盤往嘴
裡塞。
「然後？」按照慣例，我讓她滿足想說話的慾望。
「我就在想呀，以往我的履歷確實不太漂亮，畢業後到現在都只在小診所上班，
要想直接去挑戰更艱難的任務一定會很辛苦，人是應該要按部就班的，對不對
？」見我點頭，她繼續說：「可是說真的，在北部土生土長，我對基隆真的很
沒興趣了；台北呢，人又多又擠，我也待不慣，至於台中，妳知道的，我在那邊
唸了三年書，該玩的早玩遍了，所以，我對南台灣有種莫名其妙的嚮往。」
「因此？」我皺著眉頭，很害怕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剛好這裡有妳呀，這麼多年來，妳一直在照顧我們這些妹妹，現在妳的生活又
忙又累，身體健康一定也不好，如果我可以留下來陪妳，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所以？」我一點都不覺得哪裡很美，小住一陣子當然無所謂，但兩個人長期生
活在一起，那會是什麼樣子？從沒與人同居經驗的我，可真是一點都不敢想像。
「所以今天我一個人在宿舍裡想了很久，後來打電話回去給我媽，她是無所謂啦
，我自己決定好就好；至於阿虎呢，他當然不敢有意見，我跟他說了我的決定
後，他也打算辭掉那邊的工作，準備一起到南部來。」
「什麼！」這時我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了，麻雀就算了，難道連阿虎也要進入我的
生活圈了？
「反正阿虎他外婆住台南，來這裡他也無所謂嘛。所以我下午又寄了幾個履歷，
也到處去晃了一下，希望可以找到比較好的房子，如此一來，我們既可以生活
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而且我也能夠實現我的願望，妳說好不好？」
「好……好……」我已經不曉得應該說什麼才好了。
這宿舍我已經住了很多年，儘管不太滿意，但至少總是個窩。要說走就走畢竟也
還有點捨不得。然而人生就是這樣吧？命運總推著我們往未知的方向不斷前進，
誰也料不準下一步會如何。當我在新房子的契約上簽名時，心裡就是這般滋味。
公司互告的案子方興未艾，我又接到一個傷害罪的案件，很多狀況尚未釐清，簽
完約後，把剩下的瑣事交給麻雀，自己騎車先離開。有麻雀在的好處，就是什麼
事都能有她搞定，不需要我操太多心。平常宵夜有她買，衣服有她洗，連現在簽
約的新房子都是她物色的。那是一個還不錯的地方，成大附近的高樓公寓，兩房
兩廳，很適合我跟麻雀，雖然我們都不怎麼喜歡那種死白的牆面油漆。
事務所裡那位肥胖的當事人姓陳，她被打得很慘，鼻青臉腫之外，驗傷單上註明
，還有腦震盪的症狀，而動手的，則是她老公。「妳最喜歡的案子。」幾天前，
把卷宗交給我時，沈律師還這麼調侃地說。
忙了一陣子的商業訴訟後，能夠暫時脫身，對我而言簡直求之不得。陳太太的老
公有嚴重的酗酒習慣，以前也曾因家暴而鬧上法庭，算是平息了一陣子，然而短
短兩年不到，丈夫又開始對妻子動粗，甚至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案子送來之
前，陳太太已經諮詢過社福單位，看樣子對簿公堂、訴請判決離婚的意志很堅決。
了解案情後，我立刻幫她致電，先向法院申請保護令，同時也建議她再到醫院一
趟，重新再做個更詳細的檢查，拿新的驗傷單回來，並跟醫師洽談，必要時醫生
也得上法院當證人。
處理完後，我接到麻雀的電話，她說阿虎也已經到了台南，忙了一天終於完成粉
刷，這兩天就能夠開始搬家，問我的計劃如何。
「連油漆都刷好了？」咋舌於她的快動作，我說如果趕時間，她可以先搬過去，
剩下我的部分等我忙完再說。
當然不急，比起手頭上的家暴案件，搬家算得上什麼？翻開案例書籍，有樣學樣
，我開始擬定可以控訴的罪名，最嚴重的當然就是傷害罪，用刑事的壓力來達到
我們的民事訴求。送走那位哭哭啼啼的陳太太，再整理了一堆備用資料後，我只
覺得信心滿滿，這些年來當然敗訴的官司也不少，但至少我們總維持在還算合理
的失敗程度裡，而這類的案件可大可小，我還算是有自信可以完成。
離開時還不算晚，我先傳了訊息給麻雀，如果她已經搬完家，不妨帶阿虎到「老
房子」去，算是請他們吃個飯。然而卻沒料到，收起手機，剛走出門口，我就差
點被撞倒，兩個彪形大漢堵在外面，將門口塞得滴水不漏。其中一個大鬍子先問
我是不是鍾韻潔，又問我是不是負責陳太太的官司，待我點頭，另一個滿身汗臭
味的大個子就先推了我一把，而劈頭就是一句髒話，並且警告我：「律師沒什麼
了不起，人家的家務事少管一點，不然會給妳好看。」
「你們是誰派來的？」背部撞上了騎樓邊的柱子，一陣劇痛時，我伸手到口袋裡
，以前沈律師教過，隨身準備一支錄音筆，那可比什麼都好用。按鍵一按，我立
刻就開始錄音蒐證。
「問那麼多幹嘛？妳不要雞婆就不會有事！」
「怎麼，敢威脅恐嚇，不敢說出誰派你們來的嗎？如果別人的家務事不該讓外人
插手，那你們難道又是陳太太的家人？」絲毫不退讓，我就是要引誘他們說出
教唆者的名字。
「媽的還敢廢話！」然而這一招沒有奏效，臭汗男不等我站直，罵了一句，一巴
掌就朝我頭上揮過來，我趕緊低頭，但身體重心偏失後，腳步立刻不穩，身體往
騎樓邊的機車一靠，當下車倒人也倒，慌亂中我伸出手去，非但沒能抓住任何支
撐點，甚至手還勾到倒下的機車把手，那瞬間有個東西斷裂，而摔倒在地的我全
身都在痛，但更難受的卻是心裡，不是因為有人用暴力威脅我，也不是我在自己
上班的律師事務所門口跌得如此難看，而是因為那條很多年來始終被我妥善收藏
，最近才又重新戴在手上的念珠被勾斷繫繩，十幾顆小珠子霎時間掉落一地，發
出清脆的響聲。
-待續-
我不願面對的從前，是我最難忘的從前。
而它存在的證據，是摔壞了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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