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油漆行的大叔拿了一個四方型的塑膠小瓶子，裡頭裝滿著深褐色液體，告訴我那
叫做「色母」，是用來調漆的底色。「用量要掌握好，放太多顏色會太深。」說
著，他提起一桶跟以往我印象中的油漆桶形狀有點不太一樣，也呈扁四方型的桶
子，說：「妳先把木板上原來的顏色都磨下來，將灰塵擦乾淨後才開始用。我手
上這一瓶叫做底漆，用來跟色母混合，攪拌均勻後就可以開始塗在木板上，先塗
第一層，等它乾了就磨掉一些。」
「又要磨掉？」我愣住。
「對，第一層只是著色，而且我看小姐妳這樣子就知道，妳應該從來沒做過這個
吧？所以別妄想著第一層就功德圓滿。」他輕蔑地看我一眼，又說：「乾了之
後再上第二層底漆，不過這次就不用添加色母了，只要厚厚地一層塗上去就可以
了，然後等它乾了又磨。」
「還磨？」
「底漆很稠，新手通常漆完後都會凹凸不平，所以當然每次都要磨，就算是老手
，有時候也會磨幾下，這樣才會好看。不過說真的，底漆愈多層，木板顏色就
愈好看，這是真的。」又瞥我一眼，眼神彷彿在說：怎麼會有這麼白癡的女人。
「然後就完工了嗎？」
「當然還沒。」跟著又是一桶標籤不同的漆被拿出來，大叔說：「這叫做平光漆
。當妳的底漆上過兩層以上，也磨好之後，把它表面擦乾淨，最後就上一層平光
漆，這樣才算是一次標準步驟。如果要更講究一點，就同樣上兩層平光漆即可。」
最後他把兩罐松香水放在桌上，告訴我每次調漆都一定要添加這個。
「記得要戴口罩，避免火源，最好是在通風良好的地方使用。」大叔說。
「不然會怎樣？」
「會中毒死或爆炸呀！」這次不只是眼神，他整個表情就是很想把我轟出去的不
耐煩了。
幸虧開了我老媽的車出門，否則就算只有短短百來公尺的近距離，但幾大桶油漆
如何能提得動？離開前，油漆行大叔忽然問我要怎麼磨漆，那當下我一呆，舉起
手掌來示意一下，他居然苦笑著說：「這是用指甲摳的意思嗎？我看妳不如用臉
去磨算了。」為了這句嘲諷至極的調侃，我又買了好幾張砂紙，而他非常好心，
居然借我一部他們做油漆工程時會用到的磨砂機，約定好了一星期後歸還，代價
則是改天請他喝一杯。
這種工作說難不難，然而真正操作起來卻發現缺少了一點訣竅，這家咖啡館一樓
空間甚小，雖然雜物甚多，但整體佈置偏向民俗風，主要的施工方向大概就只有
粉刷而已；然而地下室可就麻煩了，地方很大，如果不弄點什麼來讓它豐富點，
一整個看來就空蕩蕩地，非常軟弱無力的感覺。我的第一個目標就是設置在地下
室的大吧台，這座吧台當初做得很簡單，油漆也不考究，深褐色的桌面看來非常
假，而且最要命的是上頭到處有刮傷，頗有年久失修的感覺。
結束生意清淡的一晚，那些應諾要來幫忙的人果然一個也沒出現。打烊後，我關
了一樓店面，將地下室吧台上的小擺設都一一撤除，再把模樣看來怪異，但卻非
常沉重的磨砂機拿來研究研究，按照油漆行大叔的指導，裝上了一張砂紙，接通
電源，開關啟動的瞬間我被嚇了一大跳，噪音嘈雜，而震動的力道大概是行動電
話震動力道的一百倍吧？嚇得我趕緊關了電源，雙手還一陣酸麻。
最好是叫我一個人操作這種恐怖的東西哪！我罵了一聲髒話，小心翼翼地握緊機
器，電源二度開啟，當接觸到桌面的瞬間，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音，我費了好大力
氣才將它穩住，但跟著一陣灰塵揚起，我根本還來不及憋住呼吸，就吃到了一口
灰，而更慘的是，電源關掉一看，剛剛磨過去的痕跡因為力道控制不當，桌面擦
出了又大又醜的一道痕跡。
「幹。」我吐了一口口水，說出了心裡最直接的想法。
所以才說那是個講究訣竅的工作。在我毀了快一半的吧台油漆，也浪費了好幾張
砂紙後，終於慢慢掌握到了要領，能夠不疾不徐地將機器在桌面上移動，雖然因
為忘了買口罩，不時會吃到機器底下噴出來的漆灰，但那也無所謂了，口罩不能
罩在頭上，我遮得了臉也遮不住頭髮，中間休息時上了一次廁所，被自己又嚇一
跳，原本滿頭烏黑的頭髮，現在全沾滿了灰白色的粉塵，噪音還讓我有些耳鳴。
好不容易將原本的油漆刮除，我已經雙手無力，幾乎都快抬不起來了，那堆剛買
回來的油漆根本毫無用武之地，看來只好留待改天了。坐在吧台邊的沙發上，抬
頭，亮黃色燈光下可見空氣中不斷浮動的灰塵粒子，我搖頭嘆氣，看來明天哞仔
會累死，這些灰塵落下來可不會挑選地方，所以整個地下室裡，所有的東西她都
得重新擦拭一遍才行了，而且更不妙的是這吧台的舊漆被我刮得東一個坑、西一
道疤，明天要是有客人想坐樓下，那我們怎麼做生意？
不過這當下也沒力氣考慮那麼多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把手洗乾淨，走出店門
口時，外頭居然隱約可見天空的深藍色，沒想到都快亮了。已經好久沒看見日出
了，雖然知道經營這樣的酒吧難免要熬夜，但孰知不到一個星期時間，我就真的
看見了黎明。然而想想似乎也不對，昨晚很早就打烊，若不是為了施工，我也不
會待到現在。
站在店門口胡思亂想了好久，直到天空真的快亮了，我才回過神來。台中市的街
道上開始有了行人，趕送牛奶跟報紙的機車不斷穿梭來去，而我聽著宇多田光的
歌，沒關車窗，就這樣吹著風，半瞇著眼睛，開車回到家。
還很早，按理說我爸媽應該都仍睡著。停好車，搭上電梯，小心翼翼地開門進來
，原本預料中應該會是窗廉掩起的一片陰暗，不料走進來卻是滿室光明，還沒會
過意，就看見我媽從廚房裡探頭出來。
「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我問。
「妳去打仗嗎？怎麼弄成這樣？」沒回答我的問題，她雙手在衣服下襬揩去水漬
，趕緊走了過來，雙眼還有沒睡飽的血絲，但卻一臉驚疑。
這當下我明白了，全身的灰塵，從門口走進來就已經弄髒了地板。「試著做做裝
潢，現在流行什麼都自己來嘛。」故作輕鬆，我說。
「到底妳是去幫忙顧店，還是去做苦工的？」帶著心疼的語氣埋怨，她把我直接
推進浴室裡，門關上時，我聽見她說：「趕快洗澡休息吧！還好妳晚回來十分鐘
，妳老爸一大早就出門了，下午他要到上海開會，趕著搭飛機。幸虧沒給他遇見
，否則這下可好。我說呀，就算沒工作又有什麼關係呢？大不了找個人嫁了就是
，不然難道在家裡休息一陣子不行嗎？妳老爸就是這樣。女兒嘛，是用來寶貝的
，幹嘛要讓她做得這麼辛苦呢……」
聽著她嘴裡嘮叨，我對著鏡子裡自己狼狽的模樣微微一笑，那是種很溫馨的感覺
，雖然一整晚下來很累也很辛苦，但至少還有人心疼我。
-待續-
女兒是用來寶貝的。我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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