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當老李喝得一臉酩酊，大方得願意在自己死於酒精中毒後，將遺體捐出來，泡在
我們將為他訂製的酒瓶造型玻璃缸裡，並以啤酒浸泡其中，且面帶微笑作為展示
之用，一番美意獲得全場人掌聲喝采，封他一個「酒鬼」封號時，他順口又提了
關於裝潢的意見，這回說的是依他之見，地下室三個沙發區的桌子不妨自己動手
製作，買幾塊木板，裁裁釘釘即可。認識不到一個月，但我已經非常了解他的個
性，明早醒來包準他會忘記自己出過些什麼餿主意，因此連帶地，當他說要找個
不忙的下午，約大家一起去一趟苗栗，到已經停駛列車的舊山線鐵路，去挖些鋪
在鐵軌上的碎石子，或者乾脆扛幾根枕木回來做裝潢時，我壓根兒不當是一回事。
叵料過沒兩天，一個早上剛下過雨，空氣很清新的午後，就在我細心地為每一張
旋轉高腳椅都上了針車油，也將上頭的灰塵擦拭乾淨後，自己端了一碗熱騰騰的
泡麵，準備權充午餐時，老李忽然闖進店裡來，跟在他背後的則是哞仔。
乍見他們二人的組合讓我有點不解，一問才知道，原來已經大四的哞仔平常根本
閒得很，碰巧遇上不用趕場跑基地台的老李，兩個閒人約著就去釣蝦了。
「那，蝦呢？」
「蹲了兩個小時，屁也沒釣到。」老李「呸」的一聲，說：「再蹲下去我痔瘡就
發作了。」
「所以？」吃了第一口泡麵，我問。
「前幾天不是說要去勝興車站玩嗎？所以我們去苗栗吧？」興高采烈地哞仔說。
當後來看著一臉懊惱，直呼被騙的哞仔提著一袋沉甸甸的石頭下車時，我居然只
覺得好笑。老李開著他家的小貨車，載著我跟哞仔一路奔往苗栗，但這一趟前去
，我們沒看見龍騰斷橋，沒看見勝興車站，居然只在路邊荒棄的鐵路旁撿了一堆
石頭，外帶老李扛了兩根枕木，都還想不出辦法將鐵軌撬下來呢，天就已經黑了。
「根本就是去做苦力的嘛！哪裡有出去玩的樣子？」揉揉肩膀，哞仔埋怨著。
「總有機會的，總有機會的。」笑著，我只能這樣安慰她。
將那堆石頭跟木頭先擱一邊，這些暫時還沒想到該怎麼運用佈置，我坐在店門口
，看著在苗栗拍回來的照片。一路走的都是省道，老李簡直把貨車當成跑車在開
，顛得我跟哞仔心驚膽顫，不過遇到我中意的風景時，每每也都勒令他停車讓我
照相。
不知怎地，看著那些照片時，我忽然想到游家曌，他是怎麼在腦海裡憑空構思出
那些動人的圖案的？在我舉起數位相機，眼睛盯著觀景窗時，腦海裡常常飄過游
家曌的工作室裡那些構圖很漂亮的照片，在拍下那些圖像時，游家曌是否也曾像
我一樣，有讓旁人等得不耐煩的猶豫？老李的車上沒有音響，因此我沿途不斷輕
哼著的，也都是游家曌那天晚上隨手彈的那首只存片段的「晴天的彩虹」。
一首多年前的舊曲子，後面是不是有一段多年前塵封的故事？我忽然很想知道更
多一點關於他的過去，不過想想似乎也不太合宜，畢竟我好像沒有什麼資格去挖
別人的背景。以前在台北念書或工作，接觸的大多跟出版或媒體有關，鮮少能夠
碰到完全不同領域的人，回到台中後，才覺得世界原來很大。過去總以為五光十
色的台北就已經包含了世界的一切了，哪知道回來後反而接觸的層面更廣。是不
是因為這緣故，我才對游家曌產生了興趣呢？可是仔細想想又不對，這裡還有老
李、油頭叔跟雷龍他們這一掛，我就對他們興致缺缺。
「晚上不開店啦？還這麼悠閒在這裡發呆？」莊太太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她悠
哉地踱過來，問是不是裝修完成了，見我搖頭，她又問我在敲敲打打之前有沒有
先拜拜，「這個很重要喔，一定要先拜拜之後才可以開工喔。」
「沒有會怎樣？」我愣了一下，確實沒做這動作。
「人家都說要先拜地基主呀，就是這個建築物裡面的神，這樣祂才會保佑妳在這
裡順順利利。不要不信邪喔，我以前就是鐵齒慣了，所以百無禁忌，那時候很
常卡到陰，還因為這樣小產過好幾次呢！」又開始口沫橫飛地敘述起她早年奮
鬥的故事，從那些二十年前的往事一路說到現在，最後她給了我一堆建議，叫我
有空趕快拜拜。
是應該寧可信其有嗎？去了一趟木材行，訂了一堆材料後，眼見得還有點時間，
我打電話給游家曌，今天又沒刺青客人的他正窮極無聊，當下被我叫出來，陪著
一起到台中市忠孝路去吃蒸餃。
「你相不相信鬼神這種東西？」停紅綠燈時，後座的我問。
「信呀，刺青師通常都會相信吧。」他說這跟職業有關，有些人會選擇一些神佛
或鬼怪的圖樣作為刺青時的選擇，通常刺青師在刺這些圖案時都不開光，也就是
眼睛留白，據說那是因為一旦開了光，這幅圖畫就有了靈性，神怪容易降臨，而
倘若被刺青者的命不夠「硬」，可能會承擔不起這種與神鬼共存於一身的壓力。
「這麼神奇？」我懷疑。
「寧可信其有嘛。」他聳肩一笑，說：「舉頭三尺有神明，當然要敬天畏地呀。」
「所以你是個好人，諸善奉行，諸惡莫作？」
「妳知道一百公尺外就有陸橋，但十字路口完全沒車，這種情況下妳會不會違規
直接穿越馬路？」他又聳肩：「智障才會真的去爬陸橋。」
「幹，說半天原來是廢話！」我啐了一口。
那是一家很普通的路邊攤，就跟林立的攤販們並列在忠孝路的夜市上，不過它卻
已經有了十幾年歷史，還記得很小的時候，老爸很常帶我來。點了蒸餃，我問游
家曌，有沒有那首「晴天的彩虹」的譜。
「妳會樂器嗎？不會的話要譜有什麼用？」也不知道是吃蒸餃沾蒜泥醬油，還是
吃蒜泥醬油配蒸餃，他把一陀已經看不見白色蒸餃皮的食物往嘴裡送，說話時立
刻衝出陣陣大蒜味。
「說不定哪天我學會了，這種事也不無可能。」我說如果真學會了，搞不好舞台
就不拆了，以後我自己上去唱。
「妳看過一場表演，從頭到尾都只唱同一首歌的嗎？這種表演會被客人砸店吧？」
他非常瞧不起我，還說：「我看妳頂多是在馬桶上一邊大便一邊唱就可以了。」
「你娘的！」氣得我一腳踢過去，最後總算逼得他點頭答應，願意回去想辦法把
那首歌的完整曲譜找出來，不過這個窮人卻也開出一個附帶條件，要我又請他一
瓶啤酒。
「老實說，我們店的消費不貴，你應該喝得起。」我說。
「不管多便宜都不會比免費啤酒好喝。」而他則這樣回答。
迫於無奈，我只好接受這個條件，吃完蒸餃，開店時間也近了，我們一路騎回店
門口，正想說這又是日復一日的一天，今晚多了游家曌早早來幫忙，應該可以趕
快佈置那個鐵路場景，結果店門才剛打開，門口就進來一個老頭。
「老闆呢？老闆在不？」帶著外省腔，掛著金絲眼鏡，看起來就一副刻薄樣的老
頭劈頭就要找老闆。而我剛應聲而已，他就伸出手來朝我要錢。
「什麼錢？」
「房租呀，以前是一個月一萬二。不過換了新老闆，契約也要重打，我要調高租
金到一萬八，照舊是兩個月收一次。另外還有垃圾清潔費、網路費，總共是四
萬五。如果你們要收看有線電視，就要另外付費。」
「四萬五！」我大吃一驚，沒想到耳聞許久的房東果然非比尋常，一出手就是大
絕招，讓我頓時不知如何是好。「我們不看有線電視，也不需要電腦網路。」我
說，反正店裡播放的一向都是哞仔帶來的影片，這裡也沒有電腦，要網路無用。
「那好，可以扣掉，不過店租不能再拖了，妳今天就要給我。」他完全不管這時
間哪裡還領得到這麼一大筆錢，朝我走進一步，一樣伸著手。
「好呀，錢我們現在付，但是你得開張發票來，不過加租免談，這個之前毫無預
警，不能說加就加。」結果卻是游家曌迎上前去，擋在我跟房東之間。
「我還沒跟你們算維修費呢！你們在這裡裝潢那麼多東西，敲敲打打地把我地磚
、牆壁鑿了那麼多洞。」房東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追擊。
「這不關我們事，要算你找前幾任老闆算去。」游家曌臉一拉，凶煞之氣立顯，
果然讓房東退了一步，問起前任老闆何在。
「黑龍江！」我在後面插了一句，不過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這答案真他娘的荒
謬至極，最好如莊太太所說，有人跑路跑到黑龍江去了。
「還有問題嗎？」游家曌故意拉起他左邊的衣袖，像是在搔癢似的，但我看得出
來，他顯然是在秀手上那滿佈的紋身花色。這一招瞬間奏效，房東終於不敢再進
逼，當下氣勢整個消軟，只能問游家曌是這裡的什麼人。
「她老公，夠不夠資格替她講話？」胸口一拍，非常驕傲而睥睨的臉色，游家曌
非常囂張地說。房東聽得差點腿軟，他大概以為我是個好欺負的弱女子，但卻沒
想到有個看來這麼凶惡的「老公」。
「是呀，我老公。」於是我跟著演下去，不過這話一出口，我立刻就後悔了，因
為話才說完，就看見老李跟哞仔提了一袋蝦子正要走進來，他們也滿臉都是驚駭
的表情。
-待續-
天上掉一個老公下來，也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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