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坐在沙發上，自始至終都皺著眉頭地聽我把話說完，父親幾乎不發一語，只在每
個述說的段落裡點點頭，或者「嗯嗯」兩聲。我嘗試著暫時擱下父女間長期以來
存在的威權關係，用最理性的角度解釋自己如此驟然離職的原因。
「沒有發展性又缺乏穩定，而且收入不夠，工作中能獲得的成就感與滿足感也太
低了。」我說的是事實，經濟這麼不景氣的時代裡，書本的行銷本來就很難做
，一本書僥倖賣得好，大家都說作者跟編輯功不可沒，卻沒人願意將這份榮耀施
捨一點給行銷人員；書要是賣爛了，矛頭卻通常都第一個對準我們，很簡單的一
句「行銷不力」就讓我們百口莫辯。
「這年頭賣什麼都得靠行銷，不是嗎？」我老爸翹著二郎腿，手一攤，又繼續說：
「現在是講究行銷跟包裝的年代了，妳的東西好不好是一回事，但是行銷策略的
成功，確實能夠將商品帶入更高的銷售層次，這一點妳明白吧？」
我點頭，他則啜了一口茶，又說：「怎麼會沒有穩定性呢？好好幹就有了，多的
是人家一個行銷工作做了幾十年。一個學問如果沒有它的深奧之處，這個學問就
沒有鑽研的價值了，妳大學學了四年，難道不了解這個道理嗎？發展性要從長遠
的角度看，不是短短一兩年內就可以看到的吧？這個工作妳才做多久？那麼少的
時間，連基礎的東西都還不見得學得到，談發展性也太早了。」
「可是收入太低是事實。」我察覺到他開始從我的話裡逐一反駁。
「怎麼，妳很缺錢嗎？」結果他立刻反問。
這讓我一時間有點為難，說缺錢的另一個意思就是我很會花錢，才讓錢不夠用；
說不缺錢，那豈不是正好跟我離職的理由違背，自打了一嘴巴？
見我低頭不語，他嘆了口氣，說：「算了，反正人都回來了，現在計較這些也沒
意義了。不過還是要告訴妳，這種景氣下，妳如果不改改個性，到哪裡都找不到
長久工作的。現在的年輕人哪，差不多就是這樣子，大的機會沒能耐跟人家競爭
；小錢又不肯屈就，當然一堆失業人口。說句難聽點，除了放幾個屁算有本事之
外，其他的根本連屁都不是，還自以為什麼高學歷。這種人在上海或北京滿街都
是，比狗還不如，還談什麼競爭力。」
「所以我想如果可行的話，說不定自己試著經營一家店看看。」我說的是天方夜
譚，不過卻也不見得萬不可行。
「開什麼店？在哪裡開？」老爸立刻接著問：「妳有開店經驗嗎？有資金嗎？要
知道環境特性才能決定什麼樣的店能開得起來，妳做過調查跟了解了嗎？」這些
問題問得我啞口無言，一點也回答不上來。他嘆口氣，說：「妳不是小孩子了，
很多事不能嘴巴說說就算了，這些必要條件都沒有，大概只能開路邊攤賣麵吧。」
至此，我已經完全無話可說，只能點點頭，反正沒有一個想法是他認為可行的。
就麼窮耗了半晌，見他不再繼續開口，正想放棄溝通，轉頭回房間時，他老人家
忽然又有話了：「這樣吧，妳下星期一就到我公司來當秘書吧。」
「我？」愣了一下，我咋舌。老爸的公司就在台中工業區，做的是機械製造的進
出口貿易，不過近年來有逐漸遷移往大陸的舉動。
「又怎麼，不好嗎？」他神閒氣定但卻隱含殺氣地隨口說了句：「好好考慮一下
，想想自己還能有多少出路。妳知道，我不隨便給任何人機會的。」
我當然了解自己的老爸，從一家只有幾個人的小組裝廠開始，慢慢地自己開發，
然後拓展市場到大陸，二十多年裡，老爸從一部老野狼代步，變成車庫裡有三輛
進口車的大老闆。這種商業眼光與手腕確實很了不起，不過相對地，他固執與強
勢的作風也讓人不敢苟同，甚至還避之唯恐不及，我就是因為這樣才選擇到台北
唸大學，畢業後也不立刻回家，寧可先在北部找工作。
抓了一瓶可樂上樓，屁股剛著床就感覺到一陣霉味撲鼻而來，這床很久沒人睡過
了，灰塵不曉得堆積了多少，看來我媽很少幫我更換床單，老舊家庭生活觀念裡
的人總認為只要沒人躺過的床就是乾淨的床，沒有必要整理。因為這緣故，害我
每次進房間才不到十分鐘就開始鼻子過敏，看來是不該再忍耐下去了，待會應該
來換了它。
登入電腦網路，先在幾個人力網站留下資料，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有靠這玩意兒求
職的一天，嘆口氣，本來想拿菸出來抽的，但就在香菸剛含到唇邊之際，我猛然
驚覺，不對！這可是在我家，萬一被老爸聞到可就不妙。急忙把菸拿下來，才藏
進抽屜裡而已，我媽就推開門走了進來，這又是傳統鄉下生活的另一個壞習慣：
他們從來都不懂敲門而後進入是一種禮貌。
不算是過度的囉唆，她只是將我老爸那番痛責台灣年輕人的話換個角度，溫和一
點地說出來而已。
「不然就到妳爸公司嘛，也不錯呀，一個月穩穩三萬多塊錢，對不對？」原本已
經有了不少白髮的半老婦人今天看起來神容非常清爽，白髮也全沒了，剛剛晚餐
時我沒留意到，現在才看得清楚，想來她今天閒著沒事又去染燙了頭髮。
「所以妳可以好好考慮看看，不然，找個好對象也可以呀。」說著，我媽忽然話
題就轉了：「妳也二十好幾了，不能拖太久的，對不對？」
我搖頭苦笑，心裡在想，這算不算是鄉下地方的又一個錯誤觀念，女人一過廿五
歲還沒嫁就跟晚婚劃上等號？有沒有這種嚴重呀？何況我也還不到那年齡。說著
，老媽開始拿親戚的幾個小孩做起比較，哪個阿姨的女兒現在已經懷孕，哪一個
已經家庭圓滿，或者哪一個已經兒女成群。
「那是別人家的小孩，不要拿我來比較好不好？」充滿無奈，我跟老媽說：「這
些還早，讓我再工作兩年再說吧。」有點不耐煩地結束話題，看著老媽走出門去
，心裡卻忽然有點羨慕起她來。從年輕時就跟著我老爸，看似安靜而平凡，但卻
給了老爸無數的支持鼓勵，才讓她的男人有今天的成就，這種能耐可不是現代的
女人做得到的。
轉頭又看看網站上登記的那些資料，我在想，難道真要成為我爸的員工嗎？這念
頭一閃即逝，立即被否決。我爸跟客戶周旋時很有禮貌，也懂得運用各種關係去
與人往來，但他馭下極嚴的風格可讓我敬謝不敏。
然而除此還能怎麼辦呢？剛回家的那幾天，老爸人還在大陸，我成日價為了鼻子
過敏而苦，偶而還要接幾通來自台北的關切電話，幾個行銷部同事傳來的全是無
關痛癢的問候，早知道不該在公司留下我老家的聯絡方式，壓根兒沒去思考下一
個工作的問題，現在他提出一個辦法，倘若我又拒絕，必定會讓他老大不痛快。
但那能答應嗎？當然不，我不想這麼窩囊地就在自己家的公司上班，大學同學當
中也有幾個這樣的例子，她們有些在台灣，有些在大陸，但不約而同都成為老闆
兼父親的秘書，美其名是就近照顧、工作方便，但事實上根本就是廉價勞工，還
不必付加班費的那種。
百無聊賴中，我關掉了人力銀行的網頁，就在線上到處亂逛了起來，最後開啟的
是一大堆拍賣頁面。這年頭可真怪，什麼東西都有人拿出來賣，從最常見的衣服
飾品跟鞋子開始，到各種各式各樣的商品都有，晃著晃著，我忽然眼睛一亮，就
在一個拍賣頁面上，我看到一個挺有趣的商品，那不是一件衣服或一雙鞋子，也
不是一件飾品或一個什麼小東西，而是完完整整的一家店，從店面到內容物完全
具備，就差一個新老闆。拍賣的要價不高，只有短短幾十萬而已。
「風水佳，地理好，天然福地，廉價標售。」活像墳地或靈骨塔的廣告，那個商
品說明這樣寫著。
-待續-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自己能耐到哪裡，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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