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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七 今天是星期天。男人昨夜只淺淺睡了一會,一早就從地板上醒來。他推開棉被,發現 少年猶自在床上熟睡,於是放輕手腳,換上自己的衣服,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一下樓,男人就發現少年的爸爸和新媽媽似乎都已用餐完畢。女人站在水槽邊洗盤子 ,一邊對少年的父親說道:「今天學校放假,就讓阿平和若蘋多睡一會也沒什麼關係。」 但是林平的父親卻說:「少年人不應該養成貪睡的習慣」,一面從餐桌站起身來。 同時間,聽得有人趴搭趴搭走下樓來的聲音,一名大約十歲年紀,穿著淺粉色鴨子睡 衣的短髮女孩揉著眼睛半咕噥地說道:「爸爸媽媽早安。」 女人轉過頭來,露出笑容:「阿蘋,烤箱有土司,快來吃早餐。」 男人看著這幅家庭晨聚的畫面,不知為何,覺得女人的笑容很迷人,溫暖的陽光從紗 窗篩落,正好就落在女人四周,有一股美好的氛圍在她週遭安靜地流過,讓他莫名地 懷念。 但是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懷念些什麼呢?男人隱隱感到,自己待在北陽鎮愈久, 從前的記憶遺忘得愈徹底,但車子週一才來,他也莫可奈何。 「阿蘋,去叫哥哥起床」,少年的父親說道。 不過這時林平也下樓來,以冷淡的口吻回道:「不用叫我,我起來了,今天和同學約 在學校做自然觀察,我不想吃早餐……」 「坐下」,少年話未說完,父親臉上露出不快的神情,「吃完才准去」。 懾於威嚴,少年悻悻然坐了下來,負氣啃起女人端來的土司,桌上的果醬、花生醬, 則是碰都不碰。 少年一口氣喝光牛奶,正打算離開,突然瞥見男人,於是說道:「我帶一份早餐到學 校給同學吃。」 少年把土司夾蛋放進塑膠袋,塞進書包,然後走出家門。男人跟在後頭,聽見父親嘆 了一口氣。 「我早上醒來發現你不在,還以為你回自己的世界去了呢」,少年說著,把早餐遞給 男人,「其實我沒有和同學約,今天我帶你去玩」,少年吹起口哨,露出愉快的神情。 少年在冰店買了兩根紅豆牛奶冰棒,然後和男人一起來到昨天吃飯的空地。 男人本想問少年零用錢是否也是女人給的,但怕他像昨日一般忽然大動肝火,於是改 寫下:「現在街上也有人嗎?」 林平點點頭,舔了一口冰棒,在陽光下瞇起眼睛。 「好奇怪,我只看得到你們一家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叔叔……呃,我發現我還是不習慣叫你平師,不然我叫你平師叔叔?」少年頓了頓 ,「我昨天想過了,你可能是我們的祖先,一定有什麼任務到我們家來,只是你不知 遇上什麼事情,就忘了任務內容」,少年口氣煞有介事,「不過,那兩個女的不是我 家人,你不要搞錯。」 男人搖搖頭,表示不信少年的猜測,然後他的思緒像漣漪般兀自泛了開來。他想到, 如果路人看不見他,會不會只看見一支冰棒在空中漂浮,然後逐漸減少呢?不過相對 的,他也看不到路人的表情,無從得知真相。 到了下午,林平說道:「我得回去寫功課了,保持好成績才有機會變成什麼什麼師, 這也是老師說的。」 男人看少年表情一臉認真,他想,現在中學生有這麼聽老師的話嗎?自己中學時代在 幹什麼?他還記得〈桃花源記〉,為什麼偏偏不記得自己是誰? 於是兩人又返回少年的家中。 少年在房間裡頭寫功課,男人覺得無聊,於是自行在少年家中蹓達。 少年的家並不大,男人一下子走完一樓的院子、廚房兼餐廳和小客廳,狗兒躲在自己 的小窩中,厭厭地伸著舌頭,全然沒有發現這名不速之客。 男人轉回二樓。二樓有三個房間,想來便是少年和他妹妹以及父母親的房間。男人正 百無聊賴,忽然看到有個陌生房間,房門微微開啟著,一時忍不住好奇心,趨上前去 ,從隙中看去。 房中只見那女人穿著輕便的衣裳,坐在一張桌子前,沙沙地動著筆,似乎正專注地寫 些什麼東西。房間裡也放著音樂,是很熟悉的歌曲,但男人想不起關於演唱人的任何 資料。男人看著女人柔和的背影,手心沁著汗,告訴自己進去看看沒有關係,但是掙 扎許久,他終於對自己咒罵幾句,帶著有點沮喪同時又有些安心的表情回到少年的房 間去。 男人發現,自己雖然同情少年,卻無法對那女人懷抱惡意。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情緒, 女人年紀看起來和自己相近,但那絕不是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戀愛吸引,男人很清楚 這點,卻又說不上那是怎樣的感情。 一天就這樣緩慢地流盡,男人隨著時間過去,感到愈發地期待,因為少年告訴他,週 一早上八點會有一班車經過小鎮,屆時他便可以離開這裡。 雖然,現在連自己要回去哪兒他也忘了,但他懷抱著希望,認為應當離開此處找到一 個別人可以看見他的地方再說。對了,也許他可以問司機,如果仍是同一名司機,他 便向他詢問自己當初究竟在哪一站上車。 於是男人幾乎同昨日一樣徹夜未眠,只在黎明完全來臨之際,稍稍地睡了一會。 初醒來,男人嚇了一跳,他擔心自己錯過了車子,於是很快地搖醒少年,用紙張問他 是不是該準備出門了。 少年從夢中被擾起,喃喃不清地應道:「什麼車子?禮拜一才有車子呀,今天是禮拜 天,讓我多睡一會吧!」 男人覺得少年簡直是睡糊塗了,便再度拉起少年,用惶急的表情望著他。少年看著他 ,意識很快恢復清醒,問道:「怎麼了?」 男人急急寫道:「今天是星期一呀,車子來的日子。」 少年神情困惑,脫口而出:「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天才遇見你沒錯吧!不信的話下樓 看報紙就知道了,我們家過期的報紙都會放到回收箱去。」 少年和男人下樓,他父親正在看報紙,少年拾起桌上父親方讀完的報紙指指日期, 表情彷彿說道「看吧」。 「怎麼沒說早安」,父親開口。但男人急著拉少年回樓上,少年只好說:「我想到我 還沒洗臉,我等等再下來吃早餐」然後倉卒上樓去。 「你記不記得我們昨天一起吃過冰棒?」男人十分著急。 「沒有呀,我正打算今天帶你去吃呢!」少年對男人的話大惑不解,但還是補充道: 「今天真的是星期天,如果是週一,我爸就會穿上班的制服,但是他剛剛穿的是運動 杉你也看到的嘛!」 男人心中完全摸不著頭緒,他不懂,真的不懂,已經過去的時間為何又無端返回,難 道昨日種種竟只是自己在作夢? 男人頹坐在床上,許多念頭在他腦海中夾纏不清,最後他勉強寫道:「好吧,也許是 我自己弄錯了。」 再等一天看看情況吧,反正到了週二也有車不是嗎?他對自己說。 於是少年一如昨日行程,帶男人逛了鎮上一圈,然後下午才回到家中寫功課。而男人 感到十分地疲倦,趁少年用功之際,好好睡了一覺,直到少年帶著晚餐到房間裡來叫 醒他。 「明天是星期一沒錯吧!」男人問。 「是呀,星期日過後當然是星期一」,少年肯定地這樣回覆他。 最後夜晚來臨,少年復一次墮入夢鄉,而男人則決定今晚不睡。 爾後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多少思緒在男人腦中結了又結,男人聽見摩托車接近的聲 音,他想,是郵差送報來了。 他躡手躡腳下樓去,走進院子裡,拾起報紙檢視日期……星期日? 星期日?男人一看見這三個字,腦中一片空白,他扔下報紙,踉蹌幾步,彷彿遭到雷 殛。 就算是玩笑,也未免開得太過份了。男人蹲在無人的院子裡,想到自己可能將永遠被 滯留在小鎮的假日中,哪兒也去不了,於是茫然失措之感淹沒了他的理智,讓他流下 了惶恐的眼淚。 過不多時,林平的父親起床了,拎著澆花壺來到院子,又撿起了報紙,在這當頭,男 人悄悄地走回少年的房間。 少年醒來以後,看見男人的臉色吃了一驚。 「你怎麼了?」少年忙問。 但男人在房間裡,手插入口袋,來回踱著步,表情十分難看,臉上透出一股前所未見 的破滅之色,像是完全沒有聽見少年的問話。 然後他停了下來,望著少年。少年被他怪異的神情嚇著,不自覺地將身子挪遠了一步。 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是這樣望著。但他忽然在西裝褲口袋裡摸著什麼,陡 然間恢復了神智,於是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東西。 那是一張字條,上頭寫著:「找不到出口,永遠回不去。」 出口?是什麼意思?是誰什麼時候放進他口袋的?這是不是暗示著他現在的處境? 「你在看什麼東西?」林平打斷了男人的思緒。男人抬起頭,看見驚疑不定的少年, 於是將紙條遞給他。 少年看完,吐了一口長氣,對男人說:「我看不懂,但你剛剛的表情好可怕,我本來 還考慮,要不要用藏在床底下的球棒打昏你。」 男人露出苦澀的笑容,然後和少年進行簡短的筆談,討論他現在的處境。 少年下樓吃過早餐,回到樓上,他告訴男人:「平師叔叔,我剛剛想很久,如果你說 的都是真的,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一個故事, 是說一個男人,被懲罰要推石頭上山,但是一直沒有成功,石頭最後還是會從山頂滾 落,所以他只好每天推石頭,對,我有那本書,找給你看。」 少年抽出書架上一本神話故事集,翻給男人看。男人記得這個故事,他理解少年為什 麼突然想起這個故事,因為不斷重複著的痛苦日子,在本質上和故事內容相去不遠, 好像男人每日將時間推至日期界線的頂點,但時間在不被注意的某個點上,無情地被 推落至起點,就這麼日復一日,永遠都要重新來過,沒有突破現狀的可能。 「還有這個」,少年翻至另一篇故事,將書推給男人。那是米諾斯迷宮的故事。男人 很迷惑,心不在焉地翻著書頁,他忍不住去想紙條的事情,現在的他,如果真的闖入 了時間與空間的迷宮之中,為的是什麼?他不是牛首人身的怪物,難道會是故事裡犧 牲的雅典人?誰打算來吞噬他?或許他就將被這龐大的恐懼本身給吞噬。少年和家人 呢?會陪他一同滯留在這裡嗎?或許明天醒來,少年又會忘了日期重複的事情,自己 難道還再一次提醒他?而真正會長大,過著周日過後便是週一那樣日子的少年現在又 在哪裡? 這一天少年和男人都沒有出門。到了下午,少年很不好意思地對男人說:「平師叔叔 你慢慢想,我要先寫功課。」 男人復獨自想了一陣子,弄得頭腦發疼,最後一點頭緒也無,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抬 起頭來,雙手拄地,怔怔看著少年用功的背影。 眼前有個景象讓男人覺得很熟悉,他盯著少年瞧上一陣子,終於發現,少年和他一樣, 都是左撇子。 世界上左撇子人數並沒有右撇子多,但這也不算怎樣地希奇,男人有些搞不懂,自己 為何如此在意。 他慢慢站起身來,想看看少年在寫些什麼功課。 少年發現男人站到他身後來,回頭笑道:「平師叔叔,你想到些什麼了?」男人搖搖 頭,指著少年正在抄寫的簿子。 少年轉換另一種神色,說道:「你問我正在寫的功課嗎?我在抄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你讀過嗎?」 男人點點頭。 少年說:「我很喜歡這一課,但是我覺得劉子驥很可憐,我常常覺得我自己就是劉子 驥那種人,一輩子沒有希望進入這麼快樂的世界。」 男人聽見這些話,訝異萬分。少年這幾句話,不正是自己想過無數次的念頭? 接著腦中彷彿有誰用火柴擦起小小的亮光,那光芒越漸熾亮,燒去了男人的五官知覺 ,男人像石膏般動也不動,就這麼默立許久許久。 不知多少時間過去,男人眼神才恢復了光彩,他望著再一次被嚇壞的少年,想起一切 事情。 --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BBS telnet://bbs.wretch.cc 開個人板 超快 不用連署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210-85-19-141.cm.dynamic.apol.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