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男人神色困惑，愣愣地站著，中途兩三次抬頭回望掛在車站上的二字牌。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幾時搭上無人的公車，為什麼來到這裡，這裡又是哪裡？
他站著的地方是一座老舊的鄉間車站，車站對面的建築群看起來很像是學校，有一棟
橫面對著男人的建築物上掛著「莊敬自強」四字，另有一棟較高的樓掛著巨大的圓鐘
，只不過他凝視很久以後，才發現時鐘和他的錶一樣，都壞了。包圍建築群的圍牆分
隔成好幾區塊，每一塊都塗滿不同的形狀和色彩，但男人站在馬路另一端，所以看得
不十分清楚。
男人望著馬路對面，突然想起中學讀過的一個故事--「桃花源記」。故事內容大概是
說從前有個漁夫，某天無意間穿過藏在桃花林中的山洞隧道，一出隧道發現了一個被
世人遺忘，很隱密的太平村。那時候班上的同學都因為要背誦〈桃花源記〉而心生埋
怨，但男人那時並不這麼想，他覺得，一個被遺忘了時間和空間的新世界，多麼令人
嚮往。所以他雖然喜歡這篇文章，卻對作者讓一個叫劉子驥的人找不到桃花源這件事
耿耿於懷。他常常覺得，自己就像劉子驥，因為某種先天條件不足而被悲慘地拒絕在
桃花村之外。
想到這裡，男人忍不住笑了。
「難道這裡就是桃花源？」他此刻腦海浮現出漫長的隧道。
這是一種無端的浪漫。
「不知年月，也不知位在何方的陌生城鎮，你為了什麼緣故，將我吸引到這裡來？」
但男人畢竟還保持著理性的頭腦，既然他無論如何想不起到這裡來的原因，那他也沒
有理由繼續待在這裡，所以過不了多久，他便打算採取實際行動，找人問問關於城鎮
的事，以及，離開這裡的方法。
車站前擺了一張木質長凳，上面有個老頭子光著腳丫正在曬太陽。男人趨上前去，卻
發現老人躺在上頭睡著了，還不時發出像是從巨大洞穴裡吹出的風那樣的鼾聲。
男人遲疑了一會兒，決定不去打擾他。於是他穿越馬路，沿著圍牆，找到建築物入口。
入口附近用燙金大字寫著北陽國民中學，果真是一所學校不錯。他走進學校，打算找
人詢問城鎮之事，但是晃了幾圈，沒遇上半個人。他繼續走上一棟建築物二樓，發現
那是一整排二年級教室，所有的教室都保持著絕對的靜默，他一間一間探視，發現每
間都空空如也。
也許現在是週末吧，他想。
男人走至二樓走廊盡頭，折返，中途突然一時興起，試著拉拉窗子，果然試到第三扇
窗，窗子唰一聲打開。他有些笨重但謹慎地爬上窗子，躍進二年六班教室。
墨綠色的黑板、雙人桌上的塗鴉和刀刻分隔線、幾截粗短的白粉筆，一切都是那樣令
人熟悉，男人想起他也曾經歷過這樣的少年時期，於是對眼前所見感到十分親切。
他隨機坐進一張椅子，佯裝自己是個聽課的學生。座位雖然擠了些，但他並不是個高
大肥胖的男人，是故椅子還勉強容得下他，只溢出一小部份，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一坐下，他便發現抽屜裡有個傘形的立可白塗鴉。傘柄一邊寫著阿平，一邊寫著秋美
。男人覺得很有趣，於是對著黑板舉起他的左手，彷彿自己是個害羞而倔強的少年，
他在心中大聲喊道：「老師，秋美是個臭女生，我才不喜歡她。」
心中的吶喊彷彿可以化作實際聲響似的，男人有種錯覺，四周無人的座位紛紛發出了
響亮的笑聲。那聲音最後被空氣稀釋，穿越窗戶，不知飄到哪兒去了。
男人開始覺得無聊以後，便離開了座位，湊近另一端的窗口。
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大片綠色的操場。那操場綠得並不平均，想來曾經很多學
生在上頭打滾，草皮某些部分給壓壞了。圍繞著橢圓形操場的是至少八百公尺的紅土
道，紅土道之外，有一座旗台，旗台四周種植了幾十株鳳凰木，一簇簇鳳凰花開得正
豔紅，遠遠看去像是一團團焰火。
「咦？現在是夏天嗎？」男人不知為何疑惑起來。他努力搜尋來此之前的記憶，但他
發現，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了。
現在的情況好像不太適合繼續逗留在在這兒，男人因為對記憶產生不安，又覺得待在
教室給人發覺不大好，於是爬出教室，拉上窗子，離開了學校。
「得找找其他人才行呀」，他心中現在只有這個念頭。
正要步出這所校園，忽然學校鐘聲響了起來，男人嚇一跳，轉身抬眼，但是時鐘依舊
靜止，秒針停在五的位置。鐘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聲深長而渾厚，似乎永不改變
，就這麼日復一日以什麼隱喻的形式一直響下去。男人在出口靜佇，突然覺得有些感
傷。
「老先生不知醒過來了沒有？」男人努力將自己從耽溺的情緒中撈起，打算回到車站
，他認為「就算不吵醒老人，在車站待著，總會有公車再經過吧，到時候再搭車離開
就可以了」。
但是他一回頭，不由得驚呆了。
車站不見了。馬路對面是一片空地，堆放著木材石材。沒有車站，沒有長凳，當然也
沒有老人。
為什麼車站會像空氣一樣消失了呢？他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回不去」這個討厭的預
感在他心中盤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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