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遊 蹤
(15)
江河滔滔,白浪道道,兩岸垂楊夾柳,在風中生姿搖曳。
然而,真正有心情和體力欣賞眼前明媚的,恐怕只有紫昭一個
,同行其餘三人皆因行船之苦,暈得七葷八素。
仇天尋臉色發青地抓著船板,內心已經咒過無數回。
隨著顛簸的船浪,一上一下,騰攪的胃像在鬧著後空翻,不行
,他又要吐了!
頭向下,他趴著船緣,朝著底下碧波一陣乾噁。
都是那個可惡的死丫頭。第一千零一次的咒罵在他的心底響起。
許是兩人心有靈犀,才剛被他賭咒的人兒,此時正端著三碗薑
茶,來到他身後,笑嘻嘻地。
「護院辛苦了。」與虛脫掛在船邊的他相反,紫昭一臉精神颯
爽地走近。
出宮之後,為免身份暴露,四人皆做平民打扮。表面上,她、
六皇子是對富家夫婦,帶著及笄的妹妹出遊,仇天尋即他們家的護
院。
「來,喝點薑汁,會讓你舒服一點。」她將其中一碗遞上前。
吐到手腳發軟的仇天尋回過頭,無力瞪了她一眼。
「現在是大熱天,妳要我喝薑汁?」
「我已經幫你們放涼了嘛,」她將碗塞到他的手裡,「哪,薑
茶可舒緩暈船的症狀,快喝。」
狐疑地接過,仇天尋閉著氣,大口大口將茶飲盡,一股辛辣的
口感立即衝上喉嚨,害他險些跳起。
噢,好辣,好辣。這下想吐的感覺是消失了,但他的食道也快
燒起來啦。
「妳……」手指在空中顫抖指著,他咬著牙,怒瞪著她。
此刻他非常想拔刀砍人,不過看他現在這副模樣,若兩人真的
打起來,他未必會贏。所以紫昭還是在笑,老神在在地,用袖子幫
他搧了搧風。
依照臧美人的說法,那位贈畫的道長住在杭州的野雲道觀。
此行他們由汴京出發,經汴渠(廣濟渠)、淮河、邗溝、長江、
江南河至杭州,走的全是水路。
由於先前行軍打仗全都在陸地,仇天尋從沒坐過船,難怪會暈
得這麼厲害。
「看,好多了吧?」
小手拉了拉他的袖口,他抬起頭,一張粲然的笑顏朝他綻放,
任他再有多大的怒氣,都只好忍聲嚥下。
而且,片刻之後,薑的辣味褪去,原先的不適倒真和緩不少,
他的臉上逐漸有了血色。
「既然你已經好多了,這一碗,幫我端去給小姐吧。」她將托
盤推入他懷中,口中的小姐,自然是指六公主。
元湘的狀況比仇天尋更嚴重,仇天尋好歹是個練家子,都不免
吐得要死要活,更何況是嬌嬌弱弱的千金之軀。打從上船第一天,
她便一直虛軟倒在床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等等,」他不解,「為什麼要我送去?」
男女授受不親,怎好叫他踏進六公主的艙房。
「因為還有一碗,我要送去給我夫君呀。」紫昭眉開眼笑地端
起陶碗,轉身。
仇天尋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
哼,他不是早就拆穿了她和六皇子的婚姻全是作戲嗎,她幹嘛
還要在他面前裝蒜?
夫君、夫君……瞧她喊得多親熱……仇天尋嘀嘀咕咕地走下船
艙,經過一排房間,直到最後倒數第三間,他敲了敲門板。
元湘以為來的人是紫昭,不作多想,立刻虛弱應了聲。
當她翻過頭,一見進來的是他,她那雙琉璃似的雙眼立即驚慌
瞪大,活像老鼠見了貓。
「仇、仇、仇、仇大人?」她慌地撐起身子,打結的舌頭差點
被自己咬斷。
雖然之前他曾冷酷地想把她抓到刑部去問審,不過事情早已時
過境遷,她沒必要怕他怕成這樣吧?仇天尋皺起眉。
「現在既已離宮,請公主別再叫屬下『仇大人』,免得引人猜
疑。」關上門,他走到房間中央,在一張小桌子前停住。
元湘趕忙點了點頭,她從小就怕生,雖是個嬌生慣養的皇女,
卻沒半點頤指氣使的惡習,反而膽小得很。
此時面對著不苟言笑的仇天尋,她更是惶惶恐恐地坐在床緣,
眼觀鼻,鼻觀心,不敢亂動一下。
「這是那丫──咳,妳六嫂煮的薑湯。」
放下托盤,仇天尋認為自己的任務已經達成,本要離去,抬頭
,望見她慌慌張張地穿著鞋,搖晃的身子彷彿快跌下床。
嘖,看她笨拙的樣子,說不定會不小心磕破頭。萬一六公主稍
有閃失,那丫頭絕對又會跟他囉唆個沒完。
「別動。」他索性端起碗,大步踱至床邊,遞到她面前。
元湘忡然望著那隻大手,想不到他一介武夫,心思倒極其細膩。
「呃,謝謝。」她怯怯捧住。
「公主喝完後,放在床邊就行,晚點我再過來收。」仇天尋拿
起托盤,轉身便要退出。
「那個──護院,」出宮後,聽皇嫂都是這麼喊他,如此稱呼
應該沒錯吧?元湘低著小臉,細細地說,「你、你也別叫我『公主』
,比較好吧?」
仇天尋一楞,推開門,僅僅這麼一瞬間,他站在門外,被白花
花的陽光照得大亮,那對漂亮的薄唇微微一勾,隨即回了句「知道
了」,門扉再度關起。
方才的燦爛已經消失,元湘卻忡然望著緊閉的大門出了神。
原來,原來那位鐵心冷面的仇殿帥也是會笑的呀!
* * * *
手肘靠著矮桌,併攏成拳的五指優雅抵在唇邊。
儘管胃部不斷翻騰冒酸,難受得緊,六皇子依然竭力忍住,安
靜席地坐著,唯有俊秀的面龐透出一抹慘白。
紫昭推開門,望見他,笑著搖了搖頭。
真是的,人都這麼不舒服了,還能保持得如此儒雅。
「你以前沒坐過船?」她輕快來到他對面,送上手裡的薑湯。
這趟南下杭州,不想太過引人注目,故一切從簡,沒紅靈在旁
幫忙打點,什麼都得自己來,連薑茶也是她親手熬的呢。
當然,這也是打破了四個碗,摔壞兩個鍋子之後的成果。
「坐過。」六皇子露出淡淡一笑,每回見到她翩然而至,他總
是歡喜的,「不過,都是在御花園的池子坐小船。」
「御池裡可以划船?」紫昭興奮合起雙掌,「那太好啦,等我
們回去,來辦個划船大賽吧!」
她說「回去」兩個字,感覺像在說「回家」那樣。六皇子含笑
拿起湯匙,喝了口赭紅的薑汁。
「但某人鐵定又會說這樣危險啦,不准啦。」她老氣橫秋地學
著仇天尋的口氣,不用猜,也聽得出她話中的某人是誰。
六皇子突然驚覺口中的薑湯既辣且嗆,趕緊嚥下。
「你還好吧?」紫昭湊過去,同情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肩,「我
知道這東西難喝,但效果很好喔。我第一次坐船出海,也是吐得半
死,後來喝下義父熬的薑茶就好多了。」
「義父?」
「噢,我不是指現在的楊大人,而是更早,義父他──他──」
她健忘的毛病又犯了,食指在空中畫了半天,就是想不起來他叫什
麼名字,「反正我那位義父很厲害,會像南海蛟人那樣,潛水閉氣
,抓珊瑚上來給我呢。那時我常跟著他出海,我們還曾在無人的小
島上住過好幾天。」
難怪她現在活繃亂跳,一點也沒暈船的徵狀。
「原來妳的義父不只楊大人。」
「是啊,我認過的義父早多得數不清啦。」她開心回答,「有
當夫子的,經商,種田,賣藝,作刺客,制陶,養蠶,畫畫的……」
從小她跟在這些義父們身邊,東學一點,西學一點,雖然樣樣
不精,倒也懂得又多又雜,小小年紀,便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
只不過,這也意味著她過得多麼居無定所,漂泊不定。
「那,妳爹呢?」唯一的親生父親,卻沒聽她提過半句。
這個問題讓紫昭楞住好一會兒,清靈如水的眼眸失去了些許光
采,她默然垂下頭。
「昭兒,妳不會忘了吧?」
「不,不是忘記。」她起身,望向漕船外的河邊天色,說得很
輕很輕,幾乎像耳語一般,「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且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因為她娘是……是……
「昭兒?」她眼中難得流露的靜默和哀傷,緊緊揪住了他的心
口。
他印象中的昭兒應該是無憂無慮才對,哪會有這般的愁容?
「啊,對啦,你才喝一口。」紫昭回過頭,方才的憂愁已蕩然
無存,又換上一副天塌下來也不怕的俏皮模樣,「這碗薑湯要全喝
掉唷,半滴都不能剩。」
她不想多談,六皇子明白,舀動著碗中的湯汁,他什麼話也沒
追問,一口一口慢慢喝著。
紫昭雙手撐著下顎,靜靜看著他喝湯。
她喜歡這樣望著他。
一舉手一投足是如此優美,卻非惺惺作態,跟那些裝模做樣的
貴族不同,他的文雅來自於內心真正的修養,就像杯清醇的山泉,
慢慢散發出清甜的甘冽。
如果自己當初喜歡上的是這個人,該有多好啊……掏出懷中的
麒麟玉佩,紫昭反覆將玉石置於掌間翻看。
就不知她從前心儀的那個他,又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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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夕落之前追逐、橙色裡的沉默、趕在黎明之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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