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遊 蹤
(6)
仇天尋是個將法規律令奉為圭臬的人,法理之外絕無人情。在
他眼裡不分親疏,不論貴賤,只要是犯法之人皆該懲處不迨。
雖知他這份嫉惡如仇的性情,但親耳聽到他要將她拿下,紫昭
不禁還是有些愣忡。
「尋哥哥……」情急之下,這稱呼竟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她的記性極差,別說三年前在青台山的事她已忘了泰半,連三
個月前她如何進京都不記得了。這是她的天性,她對往事忘得極快
,永遠只記得眼前之事。
但她那聲無心叫出口的「尋哥哥」,倒讓她回想起修煉業的片
段,記得她以前似乎挺依賴他的。
仇天尋聽見這聲叫喚亦一愣,回頭,看見她仰起的小臉。她那
雙眼睛依然像三年前那般,圓圓的,亮亮的。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他連忙壓下內心莫名的騷動,迅
速別開臉。
是她違法在先,不能怪他六親不認。
正當仇天尋將她拖上走廊,準備親自押著她上刑部時,背後突
然傳來一聲不徐不緩的叫喚。
「慢。」楊梵熙拄著拐杖出現在兩人身後,他眼裡含著笑,下
顎那把白鬍子被風吹得飛揚了起來,「殿帥大人,你想帶老身的女
兒上哪去?」
仇天尋放開了紫昭,但身體依然擋在她身前,擺明了他並不打
算放人。
「楊大人,」雖然對方是朝廷重臣,參知政事等於是副丞相,
論官品,楊梵熙比他大得多,但他一向只問法紀,這次也不例外,
「令千金昨晚擅闖禁宮,須移送刑部法辦。」
「喔?」楊梵熙白眉微挑,「仇殿帥有何證據證明小女昨夜闖
入大內?」
緩慢踱到他面前,楊梵熙滿臉微笑地湊近。
「你是哪知眼睛看見小女,確定是小女呢?」邊說,他邊閃至
仇天尋身後,不動聲色地將紫昭牽出來。
「楊大人!」仇天尋動作也快,立刻擋住父女倆。
想不到這小鬼神通廣大,居然能和副丞相攀上關係,還莫名其
妙地成了參知政事之女?
楊梵熙被擋下倒也不怒,一脈悠閒地:「敢問殿帥,有沒有看
見那賊廝的臉?」
「是沒有。」
「那怎能一口咬定是小女?」
仇天尋冷然回道:「昨夜那個笨賊被我劃傷了胸口,直至左肩,
和令千金所傷之處一模一樣。」
啊,紫昭回瞪他,這小子居然拐彎罵她笨。
楊梵熙深知她性情,連忙按了按她的手腕,免得她一時氣憤漏
了餡。
「說來慚愧,我這女兒不似一般閨秀喜愛彈琴刺繡,反倒愛舞
鎗弄劍,」紫昭認過那麼多義父,都有一個共同點:唱作俱佳,「
昨晚她一時興起竟然在庭院耍大刀,老身想要阻止時,不慎讓她分
了神,刀子口便不小心劃過去了。」
堂堂一個副丞相,竟然為了一個小鬼當眾說謊?
仇天尋有些錯愕,他強壓下憤怒,伸手掏出胸前暗袋內的四枚
銀針。
「這是物證。」
紫昭一愣,認出那是昨晚她射出的暗器。
可是她那時只射出了三枚呀!
仔細一瞧,其中一枚銀針顏色較為黯淡,不似她最近所打造。
紫昭一驚,想起三年前的比試。
莫非仇天尋一直將她那時所發的銀針帶在身上?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真是的,這小子該不會就這樣記恨記了三
年吧?
「這和妳三年前所使用的暗器一模一樣,妳還想抵賴?」看見
紫昭恍然大悟的表情,連帶讓他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仇天
尋的臉色立即又黑了半邊。
「喔?」楊梵熙順了順鬍子,豆大的雙眼噙著狐狸似的精明笑
意,「三年前殿帥就見過小女呀,敢問是在何處相識?」
「青台山。」
「所為何事?」
「修煉業。」
「修煉業啊……」拉長了尾音,楊梵熙老謀深算的狐狸眼瞇起
,「那不是只有武官之後才能進去的嘛,老身是文官呀!」
「可是她……」那時候,這小鬼可還不是你的女兒呀!
「更何況小女是女兒家,怎麼可能進修煉業?」楊梵熙打蛇隨
棍上,笑容劃得更大,「小女再怎麼頑皮不遜,朝廷也不可能放任
她壞了規矩,殿帥,你說是吧?」
修煉業由樞密院掌管,不在仇天尋的職責範圍內,意思就是他
不在其位,就該不謀其政。
仇天尋深知楊梵熙的意思,他咬了咬牙,沈默握緊雙拳。
「既然不是小女的物事,殿帥昨晚必定是認錯人了,恕老身先
行告辭啦!」楊梵熙牽著紫昭繞過他。
紫昭低著頭,趕緊尾隨義父閃人。父女倆走沒幾步,背後突然
響起一記冷哼。
「我不管妳是姓梁還是姓楊,」環起腰,仇天尋定定瞪著她的
背影,斬釘截鐵的警告,一字一句,清晰地從他齒縫間併出,「要
是妳膽敢再夜闖禁宮,就算妳是天子之女,我也依法照辦!」
* * * *
仇天尋那時的表情顯示他是認真的!
自從那天在天井被他拿刀追趕之後,她肩上的傷口又裂開來了
,害她這幾天都得關在楊府裡養傷,無聊得要死。
畢竟仇天尋武功比她高,她才不會那麼笨去跟他硬碰硬。
只是,方貴妃的案子一直掛在她心裡,她不時眼巴巴地數著日
子乾著急。
好不容易捱過十天,終於等到仇天尋當差的時間從夜間換成白
天,這下紫昭總算可以放心到皇宮透透氣。
上次她弄不清方貴妃的寢宮在何處,這次她可是有備而來。
這十天來她不斷翻閱著皇宮的地圖,直到那張圖紙都快被她看
爛。
哼,她就不信今晚找不到方貴妃的罪證!
紫昭輕巧翻越層層宮牆,小心避開巡夜的守衛,來到方貴妃的
寢宮 萬安殿。
由於入夜已深,除了少數幾盞油燈外,殿內一片昏暗。
不會吧,貴妃娘娘這麼早睡?
如果方貴妃要咒殺後宮的嬪妃,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嗎?她應
該起來釘釘稻草人才對呀!
紫昭輕聲跳入走廊,食指沾了沾口水,將紙窗搓破一個小洞,
她看了半天,只能確定一件事: 這萬安殿內的人全睡了。
她回到天井,坐在地上,兩手托著雙頰乾等。
過了半個時辰,紫昭有些不耐煩地站起身。
喂,貴妃娘娘,妳是不是忘了今天有件要事還沒做呀!我好不
容易混進了這裡,妳好歹起來做個法,捧個場吧!
直到子時已過,紫昭確定今晚方貴妃不會有所行動了。她失望
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看來,她得每晚都來這裡守著,反正鍥而不舍本來就是她趙紫
昭的座右銘,她就不信她完成不了這個任務。
對著萬安殿扮了個鬼臉,紫昭沿路飛簷走壁,準備打道回府。
途中路經了琁清殿,她心中一動,忽然停下腳步,朝裡頭探了一下
頭。
咦?
主殿有個房間還是亮著,難道六皇子今晚也還沒睡?
躡手躡腳地跳入她之前誤闖的天井,紫昭發現六皇子獨自坐在
露台上。
他長髮披散,卻一點也不雜亂,反而更添俊秀,一隻手支托著
書本,長長的睫毛微彎,形成一個很漂亮的弧度。
如果他是名女子,一定會是個傾城的美女吧!
紫昭一愣,捏了捏自己的臉蛋,她是怎麼了,竟然看傻了眼。
「趙姑娘?」發現不遠處的人兒,六皇子驚喜闔起書。
「呃───」紫昭連忙放下雙手,結巴,「你、你還沒睡呀?」
六皇子跳下露台,朝她輕快走來,停在她面前。
「我一向晚睡。」他比她高出兩個頭,臉上帶著溫和一脈的笑
意,「而且,如果妳在宮內遇到什麼狀況,說不定我還可以幫上忙。」
之前紫昭在養心殿外被仇天尋追殺,這件事他也知情,只是迫
於目前他毫無名義可差人去楊府探問,所以僅能掛在心裡。現在見
她精神奕奕,他總算比較放心。
紫昭一聽他想幫忙,肩頭立刻垮了下來,她繞過他,逕自在台
階上坐下。
說到這,她沒忘記她還欠他一個人情。
「怎麼了?」他來到她身邊坐下。
長年處於深宮,他已經學會察言觀色,更何況紫昭一向不會掩
飾自己的情緒,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任誰都看得出她心事重重。
「六殿下,你有沒有……」紫昭轉向他,想早日把欠他的人情
還清,「有沒有什麼心願想達成卻又做不到?」
怕他推辭,她決定先旁敲側擊。
沒想到六皇子一聽,微愣,隨即斂起了笑容。
他抬頭望向高掛天邊的新月,許久,才握住拳回答:「有,我
畢生只有一個願望。」
紫昭連忙豎起耳朵。
「我希望不是生在皇家!」
啊?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她一時之間好奇心四起。
「為什麼?天底下有多少人想當龍子呢!」
他秀氣的眉忽然一揚。
「因為我討厭政治,討厭宮廷,更討厭當皇子!」面對她,埋
藏許久的肺腑之言突然脫口而出,「妳看我像不像一隻籠中鳥?背
後無時無刻有數百隻眼睛看著,終其一生都得在別人的安排下過活
!飛也飛不出,活也活得不痛快!」
他性情溫和,從未在人前發過脾氣,但也不曾相信過誰。
他是皇子啊,一不小心,隨時可能被人出賣,成為政治鬥爭的
箭靶。
所以他活得戒慎恐懼,真話只能藏在心裡。
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我多麼希望能當個普通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去哪就去
哪,不用頂著皇室的光環,一舉一動都要受到宮廷的管束!」
「可是,也正因為你是皇子,所以你可以每天吃得飽,住得舒
服。當你衣食無慮的時候,民間不知有多少人還在露宿街頭,過著
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紫昭提醒他,美麗的大眼睛眨了眨。
「但我寧可當個乞丐,也不願生為皇子!」
紫昭笑著搖了搖頭,起身。
「那是因為你沒當過乞丐,所以你才會這麼說。其實,每個人
生下來不管是什麼,都一定會有其利與其弊。你羨慕乞丐的逍遙自
在,乞丐卻羨慕你的榮華富貴。」
稍作停頓,她踱向前。
「但當你羨慕乞丐所擁有的自由時,你卻很難體會乞丐為了乞
食,必須拋下自尊,甚至被人羞辱的滋味。有時好不容易討到的飯
,卻又被搶走。生了病,也沒人會管你死活。」
紫昭嘆了口氣。
「而真正當乞丐的,大概也很難體會你每天提心吊膽的心情吧。」
六皇子沈默低下頭。
「所以,世界上沒人能過著只要利而不要弊的人生啊!」回過
頭,紫昭在他面前蹲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六殿下,既然每
個人都得承受生命中的弊,而你的出身又已經是無法更改的事實,
你何不看開一點,敞開心懷去忍受必有之弊,而好好珍惜既有之利
呢!」
她露出燦爛一笑,笑得煞是動人。
「這樣吧,我送你一個六字箴言,叫作『無入而不自得』!不
管你處在什麼環境中,最重要的是心境呀!只要你心靈快樂,又何
必在乎住的是皇宮還是牢籠?」
六皇子猛然抬起頭,對上她的笑臉,積壓了十八年的鬱悶頓時
從他胸口煙消雲散。
無入而不自得。
是呀,他為何從未想過這個道理。
就算他再怎麼憤世嫉俗,也改變不了他是六皇子的事實,何不
心甘情願地接受它,從中另闢自得之境!
「而且你都已經生下來了,這個願望我幫不上忙,哎,拜託你
換一個吧!」她可憐兮兮地哀求。
「不,」六皇子豁然開朗,朝她劃上感激一笑,「妳已經幫了
我一個大忙!」
「啊?」她又不是神,無法讓他投胎到別人家去,怎能算幫他
實現了願望?
「趙姑娘,謝謝妳,妳的一席話,勝過我讀萬卷書。」
「呃。」看他這麼高興,應該是好事吧!紫昭愣愣地被他稱謝
,儘管不明白他要謝她什麼。
「對了,妳今晚夜探方貴妃寢宮可有斬獲?」他關心地問。
紫昭一聽,垂頭喪氣地嘟起小嘴:「貴妃娘娘並非天天做法。」
瞧她這麼失望,果然是個什麼情緒都表然在外的人。
六皇子心想,他為人一向謹慎,今晚居然會破天荒地對她吐露
真言,或許,就是因為紫昭毫無心機,和她相處起來特別自在的關
係。
「妳別難過,大不了妳天天來皇宮,總有一次讓妳撞見。」
「我也是這麼打算。」看了看漸濃的夜色,紫昭連忙起身告辭
,「哎呀,這麼晚了,我該走啦,義父會擔心的。」
六皇子跟著起身,心中有些不捨,見她活潑的身影跳出了天井
,正朝他揮手。
「趙姑娘!」他忽然靈機一動,喊住她,「妳想不想見方貴妃
一面?」
「咦?」紫昭停下腳步。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妳若見到方貴妃,便更能清楚
她的性情,說不定還能勸她就此罷手。」
紫昭了然大悟,是啊,她怎麼沒想到呢!
「明天妳找個理由進宮,我帶妳去見方貴妃。」
紫昭高興點點頭,下一秒立刻又拉下苦瓜臉。不行,不行,她
不能再欠他人情了!
六皇子看出她的顧忌,善體人意的眼神一閃,便四兩撥千金地
:「我父皇希望我協助妳,所以,這也算是我份內之事。」
「原來如此。」紫昭望著他,俏麗的臉上綻出笑意,「好,那
我明天來找你,明兒見。」
既然他也領了皇帝的密詔,理所當然應該盡心盡力。
想到她在宮內多了一個內應,她就覺得好開心,彷彿多了個同
黨。
「啊,對了,六殿下。」紫昭正要跳上屋簷,忽然想起什麼,
腳步連忙停住,「你別再叫我趙姑娘了,聽起來多生疏。」
好歹也是目標一致的同志,自然應該多親近些。
紫昭一向在江湖中打滾,對男女之別毫無概念,也從沒想太多
,純粹是一種把自己人當兄弟的豪情義氣。
「看你是要叫我趙紫昭呢,還是要像我義父們那樣叫我昭兒,
我都沒意見。」
可惜他是個六皇子,她總不能直呼他名諱,或者叫他小六什麼
的。
「好,那今後……我都叫妳昭兒。」他泛起一抹溫暖的微笑,
月光下的他,更顯得文秀俊美。
呃,紫昭突然覺得心口少跳了一拍,怎麼他叫自己的名字時和
義父們差這麼多,顯得特別得好聽呢?
她連忙胡亂應了一聲,頭一抬,秀麗的臉上掠過一絲遲疑。
「還有,那個……」她咬著唇頓了頓,「其實,我曾做過乞丐
喔!」
六皇子一愣。
「好像是我五歲還是六歲的時候吧,我記不太清楚了。」她偏
著頭,努力回想著,「我只知道,從那之後每次只要能吃到飯,我
都會覺得活著真好。」
說罷,紫昭朝他燦爛一笑。
「這種感覺,沒做過乞丐的人是很難了解的!」說完,她輕快
的身子朝屋簷一翻,迅速翻出了他的視線。
六皇子佇立在寂靜的天井中,驚訝目送她離去,直到她的身影
完全隱沒。
昭兒曾做過乞丐?
怎麼會呢?
她深受皇帝寵信,所交者也都是達官顯要,他原以為她若不是
出自於王族宗室,至少也是大臣之後,怎麼可能做過乞丐?
思忖地將雙手放到背後,六皇子仰起螓首,望向高空的明月。
希望等哪天他們交情好一點時,她會願意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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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雲無月光的子夜裡,在位元與位元的間隔,│
◣│├┼┴┐趕在夕落之前追逐、橙色裡的沉默、趕在黎明之後迷茫。└┴┬│◤
┼┬┘┼中正築夢園─┬┘在那初光的發端裡,輕輕呼喚。─cd.twbb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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