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遊 蹤
(37)
十月初七，皇帝壽辰，在紫宸殿賜宴。
一早便由親王宗室、宰相執政領著文武百官、諸國使臣上壽，
教坊奏樂，又唱又舞，一片笙歌鼎沸，鼓樂喧天。
從第一盞御酒的唱中腔開始，直到第九盞御酒的慢曲、宰相酒
的慢曲、以及百官酒的三臺舞全部奏畢，祝壽才算結束。
之後皇帝回宮，群臣們帶著簪花回府，從左、右軍中選來表演
的四百多名少女自右掖門出宮，御街大道又是一派喧騰熱鬧。
圍觀人群的嬉鬧聲遠遠傳來，隔了好幾條街仍聽得見。
仇天尋剛吃過晚膳，在書房小憩，聽見外頭的喧嘩，他不禁停
住送至唇邊的熱茶。
今日皇上大壽，他被處拘禁在家，自然不可能進宮朝賀。
不過，據說每年賀壽的儀式皆相當盛大，除了歌舞外，還有演
百戲、發諢子(打諢說笑)、打毯、相撲等等節目，想必那個愛看熱
鬧的丫頭一定玩得很開心吧，他想，嘴角不自覺地一揚，渾然不知
她人被關在西涼殿，六皇子以她身體不適為由，根本沒讓她出席露
面。
此時京師夜幕籠罩，點點燭火在暮色中亮起，仇天尋喝完茶，
放下杯子，伸手正打算拿起下午翻到一半的兵書，紙窗外忽然閃過
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眼角厲光一掃，手指登時轉向腰間配刀，唰一聲，抽刀揮向
從門口滾進的不速之客。
「唉呀。」對方驚呼，顯然沒料到進門會有這麼一刀，橫衝直
撞的小身影登時緊急煞住，險險地在刀尖前端停下。
「是妳？」他濃眉一挑，持刀的手倏地停在半空。
「仇天尋，你幹嘛？」那個嚇壞了的小佳人立刻哇哇大叫跳到
一旁去，「別跟我說你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家的咽喉刺出一個窟窿
啊？」
紫昭那對秀麗的雙頰嘟嚕地鼓著，被書房內的燭光照得大亮。
仇天尋一愣，沒想到她會來看他，胸口彷彿被烙鐵燙了一下，
下一秒急忙收回心神，還刀入鞘，回給她一個白眼。
「妳偷偷摸摸、夜闖民宅，哪一點像個客人了？」
這丫頭鐵定又不把宮裡的規矩放在眼裡，私自出宮了，仇天尋
無奈地嘀咕。
「誰叫你被罰禁閉，宅邸外圍有圈侍衛守著，不能進也不能出
，只好闖啦。」紫昭乾笑了幾聲，垂下眸，盯著自己絞緊的指頭，
接著便沒了聲。
這個反常的舉動馬上引起他的注意，他瞇起眼，定定看著她的
腦袋瓜一會兒。
「宮裡出了什麼事？」
她身子一震，掀開低垂的眼瞼，裡頭驀然含著淚。
「求你……救皇上。」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她將來龍去脈全副說出，包括主謀、細節
、時間，一字不漏。
換仇天尋聽得目瞪，驚悚不已。
後宮竟有如此亂臣賊子膽敢犯上作亂！
忠君正直的血液在他體內逆流賁張，他義憤握住配刀，腳往外
一跨，忽然看見咬著唇、無言與他相望的淚人兒，滿腔怒火頓時全
被她的眼淚澆熄。
「妳……」
該死！
他竟忘了那位意圖謀反的男人可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如果他貿
然去告發，難免也會連累到她。
不，依他對皇上的瞭解，一定會想辦法為她脫罪，例如，在宣
判之前先讓她和寧王解除夫妻關係，或者詐死───
察覺到他在想什麼，紫昭搖了搖頭。
「六殿下若被判死罪，我也不會獨活。」
今晚她就是抱持著這樣的決心而來！
「那、那妳幹嘛來找我？」仇天尋青筋暴跳，突然有種拉她一
起去撞牆的衝動。
她是笨蛋嗎？
明知他疾惡如仇，一定會去舉發，她居然還跑來告訴他這件事
，豈不是跟來送死沒什麼兩樣。
「因為你是唯一會純粹為了救皇上而去救駕的人。」
宮裡落井下石的事她看多了，只有他就事論事，不挾私人恩怨
，不像其他禁衛各個都有自己投靠的政治勢力，難保不會趁機動什
麼手腳，陷六皇子於更不利之地。
「但妳有沒有想過，我救了皇上之後，涉嫌此案的人會有什麼
下場？」
雖然仇天尋公正嚴明，絕容不得這種大逆不道的行徑，但也不
得不承認，處在寧王的立場，他是做了一個十分明智的抉擇，好讓
死傷減低到最小。
「我知道。」紫昭堅定地點頭，「可是，死也不過頭點地，比
起之後的悠悠歲月，日日都要活在殺父的痛苦中，我不忍，也不能
眼睜睜地看著他為了大家受這樣的折磨，而且……」
她深吸口氣，口吻驟變。
「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殺害皇上。」
非關忠君。
「因為他是我娘一生最愛、也最恨的人！」
仇天尋驚訝抬起頭。
回京後他曾私下調查過她的身世，在得知她娘親即是曾喧騰一
時的方馡華時，他亦相當吃驚，終於明白為什麼皇上會對她寵愛有
加。
當年方侍郎謀反，兒子伏誅，女兒方馡華被判的是充為軍妓！
軍妓哪！
所以紫昭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連方馡華自己也不知道
孩子是誰的。
「妳娘……恨皇上？」
他不懂。
傳聞都說這對戀人有多麼相愛，只因時勢不容，導致兩人以悲
劇收場。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紫昭提起顫抖的手，在空中緊握成拳
，「其實我外公當初根本沒策反！」
那時皇上才剛登基，勢力未穩，宋太后一心想要回兒子趙德芳
的帝位，支持皇上的人馬於是栽贓嫁禍給親趙德芳的方家。
雖然事後皇上得知方侍郎無辜，但誅除方家能達到警告宋太后
的效果，對他十分有利，只是他所深愛的女子無巧不成書正是方侍
郎的掌上明珠，他左右掙扎，始終下不了手，消息傳到宋太后耳中
，宋太后冷笑，手裡拿住這個把柄，反咬一口。
『皇上是想追究嫁禍的人是誰呢？還是要昧著良心宣判方侍郎
有罪？』
如果是前者，削的是皇上自己的人馬，如果是後者……
宋太后的條件是：必須充方馡華為軍妓！
擺明便是報復。
他被這項條件狠狠打了一記，試問，有哪個男人能把心愛的女
子送去那種地方？
當晚他便帶著方馡華出了汴京，準備拋下江山一走了之，嚇得
朝野震動，發了兵馬將皇上追回來。
社稷為重呀，老臣們涕淚縱橫地苦勸，這才把皇帝勸回了宮。
之後皇上揮淚寫下賜罪詔書，為了國家，為了皇位，他忍痛將
生平最愛的女人打入了地獄。
方馡華聽到自己的處置時當場崩潰。
這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最後竟然為了權力捨棄她，她不
敢相信，開始恨起這個男人的薄情，恨了好多年，恨得好深好深。
外人不知這層內幕，都以為皇帝曾為一名女子出走、不顧江山
的故事有多麼淒美，實際上竟是如此不堪。
「妳……」聽完這段真相，仇天尋開口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
喉嚨卻乾澀得很，乾咳了幾次才找回聲音，「妳也別難過了，雖然
皇上負了妳娘，但這些年他一直很後悔當初那麼做，後宮佳麗三千
，他念念不忘的人也只有妳娘。」
光看後宮嬪妃對方馡華這三個字有多麼痛恨就知道，除了她，
根本沒人走得進皇帝的心裡。
「不，」紫昭握緊的拳頭鬆開來，楞楞轉向門外冷得刺骨的夜
，「就算當時皇上選擇和我娘遠走高飛，事後他還是會後悔。」
他是個雄才大略的男人，等到一時的激情消退之後，勢必會覺
得自己拱手讓出大好河山的行為有多麼愚蠢，他，一樣會悔不當初。
說到底皇上也是個可憐的人，對感情割捨不掉，卻也無法堅持
到底。
「說不定這些年皇上這麼惦記著我娘，是因得不到，所以才會
如此執著。」
紫昭輕音渺渺地說，帶著一分無奈、三分苦笑，和六分看破事
實的透徹。
搓破表象後的真實往往一點也不美麗，所以她從來不曾說破，
畢竟娘再怎麼恨，也曾深深愛過那個男人，她不想讓皇上知道自己
捧在心底的愛意不過是種美化後的幻想。
既然不能說，那麼就不要記得這麼清楚吧，於是她開始變得健
忘，因為娘親的恨、童年的夢魘、難堪的身世，不假裝忘記，很難
繼續活下去。
仇天尋被她難得流露出的傷感和脆弱懾住，久久無法回神。
印象中的她總是天不怕、地不怕，整天嘻嘻哈哈，笑笑鬧鬧，
沒個規矩，沒人知道她必須忘記多少痛，才能無拘無束地自在飛翔。
他緩緩低下頭，望著自己手裡持握的刀殼。
如果說她來找他，要他去救駕的第一個理由是為了寧王，讓他
多少有些不是滋味，那麼這第二個理由便令他感嘆了。
她母親曾被扣上父兄謀反的罪名，現在輪到她因丈夫是主謀而
受牽連，她……怎麼會這麼倒楣，老是碰到這種事！
牙關一咬，仇天尋甩開大袖走過她，筆直走出了書房大門。
在他步出門外之後，紫昭雙手摀住自己的臉，肩膀簌簌發抖。
他依法論事，想必這當會兒去宮裡告發後，她和六皇子將難逃
一死。
死，她並不怕，可是她好不甘心，和所愛的人緣分竟然這麼短。
雖然成了親，但他們還沒當過真正的夫妻，過過真正的夫妻生
活呀！
一滴淚從她的指縫中滾下來，到了第二滴，她突然聽見仇天尋
走出去的腳步聲又折回來。
她驚訝放下掩面的雙手，發現他換上一襲夜行黑衣，連頭都蒙
住，只露出一對炯目。
「呃，你這是……？」
這身打扮看起來怎麼不太像要去宮裡大張旗鼓地舉發護駕的樣
子？
「妳也換上。」朝她扔了件黑衣，「到時別驚動了宮裡的禁衛
。」
紫昭楞忡接過衣服，好半天才會意過來。
他居然不打算去舉報，反而要偷偷潛入宮，將逆謀這等大罪搬
下台面暗中解決！
這是她所認識的仇天尋──那個奉公守法、守正不阿、不講情
面的仇、天、尋嗎？
「……為什麼？」她驚詫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因為我不想害死妳！他一個大步走向她，正要這麼回答，雙頰
突然火辣燒起，到嘴的話硬生梗住。
「少、少囉唆。」狼狽一扭頭，他往後轉身，提起配刀跳上對
面屋簷，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紫昭抱著他給的黑衣，內心一陣衝擊激盪。
他竟然拋下奉行不悖的原則，為了她去做自己生平最痛恨的事！
這份犧牲真的太不易、太貴重了。
眼裡溢滿感激的熱淚，她深深、深深朝他遠去的背影彎下腰，
鞠躬。
呼呼風雪依然在她眼前不停地吹著，下著。
京師的夜亦逐漸深沈。
＊ ＊ ＊ ＊
琁清殿內燈火通明。
角落一隅佇立著一道修長身影，目光緊盯著手中之物，幾近顫
抖。
「妳……再說一遍。」六皇子緊緊捏著紅靈呈上的東西，連向
來冷靜自持的聲音都在打顫。
「此物意義非凡，小姐再三交代，務必送到六殿下手上。」紅
靈欠著身，再次重複方才令他震撼不已的話語。
「昭兒她……」她居然送他一個荷包！
顫顫伸出手，六皇子又驚又惜地撫摸著荷包上的針線。
老實說她的女紅實在差得可以，上面繡的是對看起來快要去撞
山的鳥兒，底下那兩隻划水的鴛鴦活像游到腳抽筋。
可是，這一針一線全是她的情，她的心，他看得熱淚盈框。
透過這個荷包，她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愛他，所以她做了選
擇，不管是生是死都會留在他身邊，不會再去流浪了。
她甚至願意陪他留在這座大內深宮，一生一世，比翼雙飛───
收到她韞韞寄予的情意，六皇子幾乎以為自己做了個夢，夢境
無限甜美，是他渴望許久卻一直不敢奢求的美夢。
但他現在是醒著，澎湃地醒著。
將手裡的荷包緊緊握住，密密貼在胸口，他閉上雙眼，窗外紛
飛的雪花融化在他臉上，和淚一起流下。
「殿下，」紅靈壓低聲音，偷覷著大殿另一邊，劉賢妃和馮書
銓正在做最後的準備，「小姐的心意，您該明白。」
不要謀反，不要殺皇上！
他彷彿能聽見她惻然的喊叫。
「殿下！」隔了幾秒，紅靈再度出聲催促，希望他能給個答覆
，她好回去跟女主人覆命。
六皇子睜開眼，望著那片夜之飛雪，思緒想前想後，千迴百轉
，深蹙的眉頭越鎖越緊。
半晌，他深吸口氣，心裡終於有了決定。
取來筆墨，在紙上揮毫書寫，寫完後慎重收入封套內，交給紅
靈。
「告訴妳家小姐，這就是我的答覆。」
收下她飽含著情意的荷包，他回應給她的是───
一封親筆寫下的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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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旭┌文╦學═館┼┬┴─┬─┼┴─┼歡 迎 蒞 臨 參 觀┬
─┼┼┴┼┴─┴─╨┴─╜在多雲無月光的子夜裡，在位元與位元的間隔，│
◣│├┼┴┐趕在夕落之前追逐、橙色裡的沉默、趕在黎明之後迷茫。└┴┬│◤
┼┬┘┼中正築夢園─┬┘在那初光的發端裡，輕輕呼喚。─cd.twbb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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