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遊 蹤
(32)
秋色漸濃。
沁涼金風吹得窗櫺格格振響，清晨微寒的冷意鑽過窗角小縫，
一絲絲透進來，紫昭坐在窗邊，渴睡的雙眼幾乎瞇成一線，手裡的
狼毫筆跟著越垂越低。
「昭兒？」
一聲清泠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她瞇成細縫的雙眸登時睜得又
圓又大，快黏到桌上的背脊連忙直起。
「醒了醒了，我醒了，我在聽，正在聽。」她正襟危坐，故作
肅穆地扶正手上的筆。
「給德妃娘娘回送的禮狀可寫好了？」長孫梅烙一臉沈靜，坐
在她身後刺繡。
「呃……」低頭瞄了一眼指下的紙箋，裡頭空空如也，一個字
也沒有，她苦笑再苦笑，「那個，快、就快好了，我知道，要意切
言盡、達意有序、情見乎辭，對不？呵，呵呵。」
長孫梅烙說過，不管高興或痛苦都不能在臉上流露出來，讓人
看見，所以她努力扯著微笑，儘管心裡其實很想去搥牆。
所有差事裡頭她最頭痛的就是這一項，她個性直率，怎麼也學
不來那套拐彎抹角、咬文嚼字的辭句，每次下筆總要磨上半把個時
辰。
之前文書往來都是長孫梅烙在處理，自從她自告奮勇表明她會
好好學習為妃之道後，長孫梅烙果真傾盡全力一樣樣嚴格地教，一
件件看著她做。
她終於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宮廷生活，什麼都得依規矩來、照
禮教走，要沈穩，要懂事，言行有節，進退有度，有好幾次她都想
放棄了，但一瞥見靜靜凝視著她的六皇子，她又拼命說服自己撐下
去。
「寫好後別忘了差人把後堂的菊花搬到前廳來，重陽就快到了
，選幾盆金鈴菊送去中宮和賢妃娘娘那兒。」
「喔，好。」紫昭乖乖應聲，明白長孫梅烙是在教她打點人情
世故。
「另外，」放下懸在半空的繡花針，長孫梅烙抬起頭，一雙盈
亮美目安靜望著她的背影，「聽說殿裡有人膽敢出言不遜，對妳不
敬，有這回事？」
鋒利眼角一掃，附近灑掃抹塵的宮女全像被風吹過的稻浪般低
下頭去。
「沒有沒有，」紫昭連忙轉身澄清，小頭顱搖得像博浪鼓，「
大家都對我很好很好。」
她生性隨和，常和偏殿的宮女們玩鬧在一塊兒，有時宮女們難
免忘了分寸，笑地說她幾句，倒不至於到出言不遜這麼誇張。
「是嗎？」長孫梅烙秋水似的美目一瞇，這次連手裡的繡布都
放了下來，「我知道妳性情直爽，不拘小節，可妳與她們畢竟主從
有別，要記住，妳是主子啊，該整治時就要拿出魄力來，為顧大局
切忌心慈手軟。」
她冰涼的十指驀地抓住紫昭的右腕。
「更有甚者，妳要學著去要、去爭！」
紫昭嚇了一大跳，驚慌迎著她炯亮的逼視。
「我我我、我要爭什麼？」
「爭妳合該擁有的東西，妳的頭銜、妳的地位！」
「呃梅姊姊——」
「學會宮廷禮數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妳要懂得怎麼為自己
打算！看準目標，善用優勢，一步步除去前方障礙。」
「我、我並沒有什麼障礙呀。」她最大的煩惱只有擠不出禮狀
吧。
「有！」一反平常嫻靜，長孫梅烙激動抓住她，雙手緊緊握牢
她的肩，「妳現在只是側王妃而已不是？為了得到正妃的位置，我
就是妳最大的障礙，妳該想辦法贏過我、打垮我才對！」
精亮的雙眼閃過異常的光芒，雙頰一掃病容，因慷慨激昂而泛
起振奮紅光，使得長孫梅烙那分天生的逼人氣勢更如排山倒海而來。
「不不不我沒……」紫昭嚇得連筆都掉到地上去，不解長孫梅
烙用意何在，她滿臉錯愕，一時之間不知該回答什麼才好。
幸而這時坐在一旁擬著文狀的六皇子突然出聲，適時打斷了兩
人的談話。
「昭兒，我想去拜見我母妃一趟，妳要跟我去嗎？」
要要要要要要，紫昭拼命點頭，朝他丟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匆
匆從長孫梅烙的抓握中抽身。
雖然劉賢妃為人十分嚴肅，不太說話、不愛笑，不過跟此時詭
異的氣氛比起來，她寧可去劉賢妃的寢宮當啞巴。
「對了，妳不是有東西放在偏殿，還沒拿出來？」六皇子將筆
擱上硯台，淡淡一笑，有意將她先支開。
「噢對！」紫昭不疑有他，被這麼一提醒，立即興奮合起小手
，「我去拿。」
輕快的腳步咚咚咚往偏殿跑去。
「不要在屋內奔跑。」
長孫梅烙那一聲，立刻讓那雙繃繃跳跳的繡花小鞋中途煞住，
改成端莊的小慢步，規矩踱進偏殿。
「殿下有事要跟臣妾說？」長孫梅烙轉回視線，從交椅上起身
，朝他微微一福，方才的激動已經平復，她安靜站著，螓首莊重低
垂，手斂於裙上。
六皇子望著她，思忖著，過了片刻才問：「梅烙，這到底是怎
麼回事？」
這些天的變化他一直看在眼裡，他向來不太干涉她的作法，但
……
「正如殿下所見，昭妃有心向學，臣妾不過成全她的心意，悉
心教導她成為足與殿下匹配的王妃罷了。」
六皇子搖了搖頭。
「不，妳教她的已經不僅是宮廷禮儀這麼單純而已，妳當真只
是在教她怎麼當我的王妃嗎？」
長孫梅烙沒回答，抬頭，兩人四目相接，六皇子那雙深邃的俊
眸忽地一瞇，話，一語道破。
「梅烙，妳在教她心機和權謀！」
他站起身，筆直走到她面前。
「為什麼？」
斂下眼睫，長孫梅烙沒否認。
「我對她期望很高。」
六皇子皺起眉。
「她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很好了。」就算以後宮中真有人算計到
她頭上，也有他擋著，根本不需純真如斯的她去染上宮廷的無情和
黑暗。
更何況，他們還有所謂「以後」嗎……？
「殿下，為了你，她必須學，也一定要會。」
長孫梅烙執意堅決，從她還小的時候就是如此，一旦拿定主意
便沒人動搖得了，不然現在也不會嫁他為妻。
六皇子暗嘆了聲，知道再怎麼勸也沒用，於是話鋒一轉：「再
過月餘就是立冬，屆時汴梁飛霜亂雪，妳的身子撐不住的。」
她自小體弱多病，往年都會回南方封邑，從未留在京城過冬，
今年卻反常地堅持要留下，遲遲不見她啟程離京，讓他很擔心。
「這個冬天我不能走。」她握緊水袖內冰冷的指頭。
「梅烙！」她這不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嗎？御醫都已經提出
警告，說她身子骨禁不起風寒，再不趁飄雪之前離開，後果不堪設
想。
「殿下，別勸了，今年冬天對我意義重大，我是不可能走的。」
就算為此賠上一命，也是值得！
「妳——」
這時去而復返的小人兒正興沖沖跑出偏殿，他只好收回勸阻，
往後退了一步，好讓她一路橫衝跑過。
「梅姊姊！」紫昭雀躍不已，早把長孫梅烙之前的叮嚀拋諸腦
後，又在屋內三步併兩步地跑著，跳著。
她雙手抱著一個沈甸甸的錦囊，直奔到長孫梅烙跟前，獻寶似
地開心遞上。
「這是我托一位住南苗的義父挖來的溫石，只要稍微用火烤過
，放一整晚都還會是熱的喔。」
長孫梅烙愕然看著她將包著溫石的錦囊塞入她的手心。
「梅姊姊的手好冷，聽墨菊說，妳常因為手指的凍傷痛得睡不
著，以後有了溫石，妳就能抱著它取暖又不怕燙著，好好睡一覺了
。」
盈盈小臉朝她笑得真誠燦爛，是那樣單純、那樣無私、毫無防
備，面對任何人、任何情況都能從容得體地應對的長孫梅烙首次張
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直到六皇子帶著紫昭走出琁清殿，她還是楞愕待在原地，手心
一動也不動地托著那顆暖烘烘的溫石。
石頭的溫度透過肌膚，一點一點驅散了她的寒冷，她垂下視線
，感受到冰霜似的指尖第一次有了體溫。
過了幾秒，一絲複雜的神色掠過她蒼白如雪的面容，她對著敞
開的大門長嘆了口氣，帶著幾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她並不覺得開心，如果紫昭送來的是一碗毒藥，說不定她還會
欣慰一點。
唉，那個溫吞的孩子呀，對她這個「障礙」這麼好做什麼？
應該要想辦法扳倒她、打擊她，運用丈夫的寵愛奪回妃號才對
，可現在瞧她都做了什麼？
非但心計和手段半點也沒學到，居然還誠心誠意地對妨礙自己
的絆腳石關懷備至。
長孫梅烙撫著眉心，嘴邊逸出一聲無力的呻吟。
「殿下，您挑了個最不適合您的女子啊。」
儘管。
她的掌心此刻真的非常地溫暖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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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夕落之前追逐、橙色裡的沉默、趕在黎明之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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