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遊 蹤
(38)
「殿下,您……」楞愕接過那紙書信,紅靈過了足足一秒才領
會他的意思,想不到一個小小的荷包對他影響如此深重。
他改變初衷,決定不反了!
所以忍痛寫下休妻書,徹底斷絕夫妻關係,以免到了皇上面前
請罪時,皇上勃然大怒之下會殃及了她。
這是一份多麼令人心折而心碎的深情!紅靈動容跪下,深深朝
他一拜:「小的替小姐謝謝您。」
只是這樣一來他當不成皇帝,反而可能被殺,端看皇上如何處
置,包括策劃此事的劉賢妃和牽連在內的一干人等。
不是背上弒父的罪名,就是叛離親生的母親,想想他也真是個
可悲的人。
俊挺的身影往門口一閃,六皇子迅速開了門,正要走向外廊,
另一道白影動作更快,倏地擋在他面前。
「殿下,您打算上哪去?」馮書銓問得不亢不卑。
「讓開。」
「現在反悔已無濟於事,」馮書銓一動不動,「就算您此時去
向皇上告發,皇上也饒不了你。」
「至少可以阻止你成事。」側身繞過馮書銓,立刻又被擋下,
他不得不出手,和馮書銓在空中過了幾招。
在這個緊要的關口,馮書銓自不可能傷他分毫,但更不可能放
他離去。
兩道人影在走廊間不斷交錯,閃避,打鬥之中,六皇子頭上的
綰髮鬆開來,玄黑長髮隨之向旁披散一甩,散落在他肩上臂上。
一個側身,快而準的指力火速點住六皇子的穴道,將他定在原
處動彈不得。
「得罪了。」馮書銓向他抱拳作揖。
「你──」
「等大事底定,馮某自會解開您的穴道。」
眼看馮書銓轉身往白陽殿的方向走去,六皇子又驚又急,想動
卻動不了。
糟了!他被困在琁清殿,附近又全是馮書銓的手下,無法遣人
去皇上寢宮通報,這下可怎麼才好?
就在六皇子心急地琢磨著脫困之法的當口,馮書銓這邊的行動
已如火如荼地展開。
他對於皇宮內院早已摸透,又有劉賢妃的幼弟內殿值接應,領
頭帶著一行人很快到達皇上所在的白陽殿,悄聲潛入後,內室一片
寂靜,昏黃燭火一盞盞在角落點著。
掀開重重帳幔,馮書銓手按簫上,簫口刀刃畢露,被燭火反照
出清冷幽光。
一步步,他逐漸逼近龍床,大手陡然一掀,床上卻沒半個人影
,他大吃一驚放開床幔。
「馮莊主要找的人,可是在我身後?」一句冷聲驀地自露台外
響起。
馮書銓驚訝回過頭,望見仇天尋一身素黑矗立在外頭的風雪中
,身後是披著睡袍匆匆被喚醒的皇上。
「是你……」這人不是被處禁閉在家嗎,怎麼會在這裡?
「你是要自己乖乖束手就擒,還是要我動手?」仇天尋不想跟
他囉唆,直接把佩刀抽出,筆直指向前方。
「哼,殺了你再逼宮也不遲!」馮書銓按下前一刻產生的驚訝
之情,舉起長簫殺過去。
由於兩人身手皆不低,一開場即打得激烈難分,仇天尋又比馮
書銓的顧忌更多,不僅要保護皇上,在廝殺的當會兒還得處處小心
,不能喊也不能叫,免得引起殿外禁軍注意。
一群人經過輪番纏鬥,仇天尋身上掛了彩,馮書銓亦然,帶來
的六名手下個個已躺在地上,血霧漫漫,殷紅成河。
馮書銓依然不死心,繼續揮著簫刀,左一下,右一下,半邊的
白衫被血染得赤紅。
激戰之中他仍百思不解,精密的籌畫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下一秒,當紫昭和六皇子雙雙拉著手,匆匆自廊外飛奔而入時
,他終於知道了答案。
「皇上!」一進殿,紫昭立刻往皇帝身側跑去。
還好,趕上了!
確定皇上毫髮無傷,紫昭大大鬆口氣,果然她和仇天尋兵分兩
路是對的,他來白陽殿救駕,她去琁清殿說服六皇子自首請罪──
後來這一點根本無須她多費唇舌,解開丈夫的穴道後,他二話不說
立刻直奔皇上寢宮,還是她抓著他的手不放,堅持也要一起前來,
兩人才會一同拉著手出現。
眼看這兩人一左一右護在皇上身邊,馮書銓驟然揮開仇天尋的
大刀,大退了三大步,長簫平舉在胸口,和仇天尋保持著對峙的狀
態。
「妳怎麼可能出得了西涼殿?」馮書銓的身子微微向旁一轉,
滿臉詫異地面向她,「再怎說也還有齊飛守在門口,妳不可能打得
贏他。」
「沒錯,我是打不贏。」
紫昭抬起頭,大剌剌迎向他的目光。
「所以我收買了他。」
馮書銓瞪大雙目。
「──用金丹葉!」
那雙瞠視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不、可、能!」馮書銓恨恨地啐問,「隱清河的畫已經被妳
燒了,哪來的金丹葉?」
就是燒了才會發現畫裡的玄機哪,紫昭仰天大笑了一聲,隨即
把天縷織的事大略說了一遍,令馮書銓聽得捶胸頓足。
「後來我把那張地圖壓在樂姍的墳前。」
最後這一句更將他的錯愕推到了最高點,像顆投入湖心的石子
在馮書銓心中激起無數水花,引起無邊震盪。
他倒抽口氣,被這個驚人的消息殺得措手不及,片甲不留,險
些站不穩。
壓在樂姍的墳前……她竟然將畫有九千萬兩黃金的藏寶圖壓在
他「女兒」的墳上!
「馮莊主,有句話我一直很想問你。」唇邊的笑消失了,紫昭
斂著眉朝他緩緩走近,「樂姍是不是你親生的,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
她話中隱埋的傷慟讓皇上整個人猛然一震,雖然她嘴裡問的是
馮樂姍的事,但何嘗不也是對自己不明的身世發出的感嘆?
這孩子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深究起來,都是他
一手所鑄成!
「回宮後我曾送信給常在江南各地行商的義父,請他深入調查
此事,事後證明,樂姍的確不是你的骨肉。」
聽到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馮書銓緊緊握著簫,一股無法下嚥
的難堪再度湧上心頭。
「可是尊夫人會懷上別的男人的孩子都是你的關係。」
咦?他驚愕不解地抬頭。
「你還記得溫有諒這個人嗎?」離他一步之遙,紫昭停住腳步
,燈臺上的火光將她嚴肅的表情映照得清晰無比。
「溫有諒?」似乎在哪聽過?馮書銓皺著眉,過了片刻終於有
點印象,「他……他是我年輕時結拜的義弟,我見他舉目無親,一
直留他住在莊裡,後來有天他突然不告而別,至此再沒他的下落。」
這位消失多年的義弟跟此事有何攸關?
「你應該還記得尊夫人常跟你提及此人並非善類,要你別留下
這個人。」
他卻老是當成耳邊風,聽聽就算。
「成親之前,有一回尊夫人到你府上,由於你們兩家早是舊識
,家僕直接讓她進門,在你的書房稍坐,你那位義弟覬覦她美色許
久,在茶裡下了藥。」
當日他並不在府內,但馮夫人並不知,醒來後直覺以為這春風
一度的對象是他,這麼羞答答的問題,事後她也不好意思追問,反
正他們即將成親,遲早也是他的人。
「後來尊夫人因此有了身孕,嚇壞了你那位好義弟,當天立刻
漏夜逃出杭州,從此不敢再回去。」紫昭緊握著拳,在空中有力一
揮,「這些都是我義父找到溫有諒之後,從他口中逼問出來的!」
今晚連連而來的驚訝都比不過這一回,馮書銓踉蹌退後,乒乒
乓乓撞倒一座几案,上頭燃著香的金爐翻了一地,灰燼灑在血泊裡
,慢慢沾濕,染紅。
「天哪……」這個遲來的真相太殘酷了!他痛苦抱住頭,喉間
吐出一個懊悔萬分的哽咽。
如此說來他有什麼資格恨她們母女?
是他,是他引狼入室,害得所愛的女子失身懷了孩子,對她更
應加倍憐惜,加倍補償才對,可他非但沒善待妻子,還用最尖酸、
最狠毒的言語羞辱她,任她飲恨而終。
「儘管馮夫人生下的女兒不是你的親骨肉又如何?」紫昭咬著
牙,顫著抖,聲音裡滿是悲悵,「只要她敬你如父的心情是真的,
你難道不能把他當成自己的女兒般疼愛嗎?」
被這句話重重擊倒,馮書銓頹然垂下握著長簫的手臂,腦中突
然浮現出一張白淨的小臉,小小的臉龐總是殷切地仰望著他,渴望
能從他臉上得到一絲溫情、一絲關懷,他卻每每令她失望,最後甚
至將她一掌殛斃。
他好內疚,好慚愧,好遺憾,可是現在他再後悔有什麼用?
就像那時他去劉家告密一樣,他總是在人事全非之後才悔悟,
時光卻已無法倒流,人死不能復生。
「倘若當初你對樂姍還存有半點慈愛,去她的墳上看看,那麼
你就能發現金丹葉的地圖,我也不會有機會收買齊飛。」紫昭對著
他聳了聳肩,攤開手,朝兩旁一擺,「說不定今晚你就成功了。」
一念之間,失之交臂,馮書銓懊惱地握緊掌中竹簫,手指抖個
不停。
片刻,想起那座遠在千里之外的孤塚,他突然振作挺起,說什
麼也不能讓齊飛那個叛徒接近他女兒的墳!
這次,不為金丹葉,純粹是為了那個苦命的孩子,他縱身一跳
,敏捷閃過仇天尋,自露台上方翻身跳入天井。
仇天尋快步想追,中途突然想到兩人萬一再度發生打鬥引來禁
衛,不免橫生枝節,他只好悻悻停下,頭一回,發現皇上目光望著
馮書銓遠去,亦沒下令追趕。
照理說,膽敢勾結後宮圖謀造反,罪大惡極,不可能任這罪人
逃逸而去,但皇上另有想法,反正事後他自會派人追捕,不必急在
一時,此刻更重要的事情是──
一對銳利的眼神倏地往六皇子身上掃去,六皇子立刻帶罪跪下。
「衛士!」一聲沙啞的大喝朝外喊去,殿外禁軍聞聲匆匆進屋
,「拿下寧王!」
紫昭和仇天尋俱皆一驚。
「皇上!」兩人齊聲大叫。
他們絞盡腦汁,努力在不驚動外界的情況下解決此事,卻忘了
考慮一點:謀反是大罪,皇上未必能容。
「另外,傳朕旨意,去琁清、西涼二殿拘提劉賢妃!」
一部份衛兵領命而去,一部份上前架起六皇子,直到此刻紫昭
終於明白皇上是什麼意思──他並不打算輕饒!
一場驚心動魄的逼宮之變雖然順利化解於無形,但恐怕他們真
正的危機才要開始。
她突然心慌了起來,驚顧不遑地抱住丈夫,不讓別人帶走。
「昭兒,放手。」六皇子朝她搖了搖頭。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間緊緊纏繞,膠著,唯恐這一眼即是永別。
在紫昭的哭喊聲中,他終究被人強行押著拉走。
「皇上!」她身子一旋,轉回頭,咚咚咚跑回皇帝面前。
知道她想說什麼,皇上赫然舉起手制止,臉色一片陰晴不定。
「朕很痛心。」
一陣沈默之後,皇上獨自踱至窗前。
「雖說帝王之家骨肉相殘屢見不鮮,但今晚看著它血淋淋在面
前上演,還是讓人倍感辛酸。」
「不,六殿下他並不──」
「昭兒,妳知道什麼是叛亂罪嗎?」
皇上突然回過頭反問。
「凡是意圖推翻帝君的行為,都叫叛亂,輕則導致兵戎,重則
動搖國之根本,如果不制裁這種行為,王權無法鞏固,朝廷無法維
繫,妳懂嗎?」
精邃的目光比窗外飛雪更冷,眼底卻也湧起顫抖的水花。
「下令賜死自己的孩兒,朕又何嘗忍心?但是朕……朕得為國
,得為民,妳懂嗎?」
紫昭聽著,淚隨之跟著劃了下來,拼命搖頭。
「我不懂,也不要懂,我只知道六殿下不忍心弒父,你也不忍
心殺子,什麼國?什麼民?哪比得上人心,抵得過人命!」
「昭兒──」
「皇上是否還記得?你曾向我抱怨,從小到大我認過那麼多位
義父,偏偏就是不認你,你可知道為什麼?」
她淚流滿面跪了下來,雙手放在地上。
「因為在昭兒的心裡早已把你當成了爹,不是生我的爹,而是
最疼我、最憐惜我的爹!別人叫過我『楊小姐』『王小姐』『林小
姐』……但我從沒那樣叫過自己,每次都跟人說我姓趙。」
小臉用力一仰。
「是趙,是你姓的趙呀!」她叫著,連聲反問,「皇上,你懂
嗎?你懂嗎?」
疊疊兩次的反問,哀惋至極,她婆娑的淚眼睜大望著他,充滿
至情至愛的光輝。
「今晚請讓我以一個女兒的身份求你,網開一面,放過六殿下
,也放過你自己吧!」說完,紫昭鄭重彎下腰,在地上磕了一個響
頭。
握緊縮在大袖內的手,皇上費了好大的力勁才把頭猝然別開,
她涕泣的淚顏卻牢牢刻在他腦中,甩也甩不去,嘶喊的話語更是句
句肺腑,聲聲敲打在他心口上,又響又疼。
「來人……」咬牙,他摀住雙耳背過身,「把寧王妃拉下去!」
「皇上───」
她的悲鳴響徹了整座幽幽寢宮,侍衛上前抓住她雙臂,她拼命
掙扎,又扭又跳,又哭又叫,那個硬挺的身影依然背對著她,沒轉
回分毫。
佇立於一旁的仇天尋看得不忍,移上前一步想勸,赫然發現這
位萬人君主面對著牆的面孔已是一片涕淚交零。
他嘆了口氣,默然閉上唇退回原地。
那個悲嚎的小人兒已被拖到了門外,臨去之際,紫昭抱住廊外
大柱,對內放聲哭喊。
「您當初為了權位捨下我娘,現在又要殺了我的丈夫嗎?」
淒涼的嘶喊迴盪在冷風中,久久不散,直到她的身影遠去,再
也看不見,皇上才愕愕顫抖地回過頭。
像,多麼像那個晚上!
禁軍追上他們,他心一狠,答應回宮,方馡華被人從他身邊拖
開,沿路不斷叫著他的名,寸寸哀腸,字字血淚。
當時他亦如同現在這般,等到她走後才流著淚回頭。
眼前景物模糊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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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旭┌文╦學═館┼┬┴─┬─┼┴─┼歡 迎 蒞 臨 參 觀┬
─┼┼┴┼┴─┴─╨┴─╜在多雲無月光的子夜裡,在位元與位元的間隔,│
◣│├┼┴┐趕在夕落之前追逐、橙色裡的沉默、趕在黎明之後迷茫。└┴┬│◤
┼┬┘┼中正築夢園─┬┘在那初光的發端裡,輕輕呼喚。─cd.twbb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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