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遊 蹤
─ 番 外 ─
《報答》
雍熙元年，京城大雪連續下了數十日，將屋簷堆得極厚，街巷
埋得極深，直到十五甫過才收勢，頓時天晴雲霽。
一對圓亮眸子興趣盎然地瞧著熱鬧起來的市街，趁著冬陽好不
容易露臉，家家戶戶忙著掃除前庭積雪，閉門多日的店鋪終於再度
開張，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看得她眼花撩亂。
與她先前居住的瓊州相比，汴梁不愧是一國京畿，儘管大風雪
來時人人走避，雪一停，街上又是萬頭鑽動，小販的吆喝聲從路頭
響到路尾，不時可見三兩相約的人們往酒樓飯館走去。
這就是所謂的太平盛世嗎？
「那個人」犧牲了她娘的一生，便是為了這個？
七歲大的小臉困惑一歪，還在思索著這個問題，一名趕路的商
販匆匆推著麴車跑過，手肘一拐，不小心將她撞飛出去，害她撲入
泥地裡，結結實實跌了個狗吃屎。
「唉呀。」她吐出骯髒的泥水，吃力爬起，地上融了一半的冰
雪和泥濘弄花了她的小臉，不僅如此，昨晚那個什麼公公的給她的
新衣也毀了，從她胸口到上膝，漂亮的碧綠稠布滿是和著污水的泥
巴。
小手忙亂地拍打著衣裳，這下連手心都是一片烏漆抹黑，抬頭
，那個撞倒她的人早已沒入群眾裡，別說探視，半句抱歉也沒有，
附近行人走過更是視而不見，彷彿沒看見她這個人。
小小的腦袋左右搖了搖，這汴京繁華是繁華，可人情倒冷淡得
很，「那個人」為了這樣的子民遺棄她娘真的值得嗎？
答案尚未有個定論，倒是肚子先傳來咕嚕兩聲，從早上到現在
米粒未進，也難怪她快餓壞了，嚥了嚥口水，她望向附近一攤又一
攤的熱食，胡餅、石肚羹、桐皮麵……噢，可惜現下身無分文該怎
麼辦才好？
她是不介意再回去做老本行，沿街行乞啦。自從五歲喪母，她
已當了三年的小乞丐，但瞧她此時這副狼狽模樣，髒歸髒，還是看
得出衣服是上等料子製成，要做乞丐恐怕沒人相信，偏偏這時有道
極香的淘煎燠肉味兒飄出來，更讓她感到飢腸轆轆，她深呼吸嗅了
嗅，發現不遠處有棟三層樓高的茶樓，
她不識字，看不出招牌上寫些什麼名堂，然既是茶樓，應是吃
飯喝茶的地方，趁著天晴，別處茶樓無不想盡辦法招攬生意，為何
此樓卻大門緊閉？
若說休業也不可能，樓內明明傳出極其誘人的食物香氣，二樓
雕著花的大窗戶還是敞開著的。
好奇心一起，她偷偷爬上樓旁的榆樹，再一個倒勾，攀住二樓
的木欄杆，小臉往樓內一探。
她亮晶晶的眼，便這樣和裡頭一對烏亮有神的眸子對個正著。
「呃。」對方從沒在用膳的時候被人如此直視，夾在空中的滴
酥水晶鱠頓時從筷子滑下，吃驚落回碗裡。
「什麼人？」兩名大漢見狀，火速從男孩背後衝出，一個護在
桌前，一個疾步走向樓台揪住她，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
「啊，你幹什麼？放開我！」一雙秀腿在空氣中胡亂踢著。
「妳這髒兮兮的娃兒活膩了嗎，竟敢驚擾我們六少爺？」
「我不過才看了他一眼而已，這樣也犯法？」
這是哪門子道理？
不過她一瞥見桌上一碟碟吃食，原要爭辯的嘴兒立刻消了聲。
這人吃得好豐盛哪，那一桌炙犒腰子、大小抹肉、魚兜子、合
羹、蝦蕈、旋炒銀杏等等看起來好好吃噢，她雙手合掌，眼巴巴地
盯著一桌好菜。
「要說犯法，至少讓我吃幾口再定罪吧。」
可憐兮兮的雙眼濛著一層期待的水霧，眨呀眨。
「去去去，沒揍得妳哭爹喊娘已經不錯了，還想吃啥──」
「蔡進，」端坐在椅子上的男孩突然開口，「放下她。」
「可是六少爺──」
蔡進還想說什麼，回頭一接觸到小主子溫和卻堅定的目光，只
好乖乖把手裡的小女娃兒放回地面。
「另外，」男孩轉向另一名肅立在旁的男子，「再去備一副碗
筷。」
「是。」
咚咚咚，她興奮跑到他身旁，眼中的光采越加閃亮。
「你要請我吃飯？」
「嗯，」幫她拉開椅子，「坐。」
她開心爬上小圓凳，等著跑堂將碗筷送上。
在等待的時間，她不禁滴溜溜地打量起這名俊秀的男孩。
男孩約略大她一、兩歲，舉止沈穩，坐姿端正，不像她坐沒坐
相，兩條腿兒還在空中快樂地盪呀盪。
「哇。」當碗筷送到她面前時，她不由得發出驚嘆。
通常只有身份地位頗高的人到店裡，才會用這種上好的琉璃淺
稜碗來招待，這人鐵定身價不凡，非富即貴。
然而，不管他是什麼來歷也與她無關。
於是不多想，她抓起筷子，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努力餵飽肚
子才是正經。
她一動筷，他便將手上的銀箸放下，沒再吃半口，一來方才已
吃了七、八分飽，二來他突然發現看著她吃飯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平日他心防極深，絕不會讓陌生人無故接近，但這個孩子不一
樣，他從未見過那樣澄淨的雙眼，像透明的小溪一般，清澈見底，
什麼思緒、什麼好惡都不加掩飾地盛放在那兩泓圓圓亮亮的眸瞳裡。
卻又不是單純的純真。
他看得出她經歷過一些什麼，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她眼中的河
水卻繼續流動著，將痛苦的鑿痕慢慢沖刷，變得平滑，而她澄澈依
然。
許是這分平撫傷痛的力量吸引了他，所以他破天荒地制止貼身
侍衛，沒讓人將她攆出去。
「對了，你叫什麼名兒？」嘴裡含著荷包米飯，她口齒不清地
問。
「妳問這做什麼？」見她一身髒污，小手在筷子、餐桌絲巾上
留下好多個黑印子，蔡進打從心裡瞧不起她，「我們六少爺出身何
等尊貴，他的名諱哪是妳喊得起的？」
她嘟起嘴，轉向蔡進。
「不知恩人啥名，將來我要怎麼報答他？」
「報答？」蔡進挑眉，「妳？」
「是啊，我聽人說過什麼……吃一頓飯要用好多金子來報答的
故事。」
「是一飯千金。」果真沒啥見識，連成語也說不好。
「是，一飯千金，」她沒理會蔡進眼中的輕蔑，油膩膩的小嘴
繼續啃著雞腿，一邊笑嘻嘻地轉向沈靜看著她的男孩，「所以以後
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唷。」
男孩聽了一笑，無置可否，並未將她的童言童語放在心上。
「只是一頓飯而已，舉手之勞，妳不用掛懷。」
「就是，妳連吃飯錢都沒有了，要怎麼報答我們家六少爺？難
不成要以身相許嗎？」
蔡進這番嘲弄惹得另一名侍從一起哄堂大笑。
「就算妳要以身相許也還不夠格呢。」
「兩位，不得無禮。」男孩的眉皺了起來。
他的聲音斯斯文文，卻帶著隱隱威嚴，讓左右侍從噤了聲。
「妳上京城來可是要投親？」聽她口音是外地人，男孩低下頭
，視線重回到她身上，並幫她盛了碗湯。
「這個嘛……」她捧著暖呼呼的鮮魚湯，一小口一小口啜著，
「不算是來投親，卻也可說是來投親。」
「咦？」
「『那個人』不是我的親人，本來我是不想來的，但他差的人
找到我，說他好想見我，說得好誠懇，好可憐，所以我便來了，打
算先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人，再決定要不要留下來。」
居然有這種事？男孩大奇，心想她該不會被人騙了吧，否則怎
會弄得一身髒，流落到連飯也沒得吃？
「唉啊！」她突然放下魚湯，喜出望外地大叫，「那個帶我來
的人在那兒！」
從二樓窗口看去，幸好她眼尖，瞥見那個在人群中著急穿梭的
人影。
「這位小少爺，這一餐真的多謝你了。」她連忙爬下凳子，匆
匆攀上方才偷覷的窗台，「我得趕緊兒跟那個什麼公公的會合去，
他鐵定急壞了。」
男孩跟著起身來到窗邊，見她小小身子吃力往下爬，一股莫名
的衝動忽然湧上心頭，他朝已滑下地的她大喊。
「今日一整個下午我人都會在這裡，如果妳那邊進行得不順利
，儘可上這兒來找我！」
安排她到宮裡、或到他母親娘家府裡當個小丫鬟並非難事，他
，不忍任她在外有一餐沒一餐地餓肚子、被壞人拐去。
她燦爛地笑著點頭，一邊揮手。
「小少爺，你心地真好，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說完她立刻鑽進人牆，追著那個走遠的背影而去。
「那個叫什麼公公的！」她氣喘吁吁地追著，聽見她的叫喊，
對方吃驚回過頭，總算發現她。
「老天爺，」那人急忙往回走來，將她小心牽到一旁，「您一
早走出客棧人便像丟掉了一樣，要嚇死老奴了。」
「我只是想出去逛逛，誰知走了幾條街便忘記自個兒住的客棧
在哪裡啦。」她吐了吐舌頭。
對於她的健忘，他也只能自嘆弗如地苦笑，打從自瓊州將她接
來，一路北上，她已經把自己弄丟了十多次，每次人一走失，他便
提心吊膽四處尋找，深怕回去無法交差。
最誇張的是，她竟然到現在還記不住他的名字。
苦笑，繼續苦笑。
「您怎會把自己弄成這模樣？」他跪著，好與她同高，拿出帕
子細細擦著那張小臉，一邊低聲地說，「萬歲已經在客棧等您了。」
她一震，按住他的帕子，不讓他再擦，深吸口氣，她笑著挽住
他的手。
「什麼公公的，那我們走吧。」
不進宮是她的意思，所以他們另外安排了一間鄰近宮門、不起
眼的小客棧，輕車簡從，只帶了幾名武藝高強的護衛來到。
當門一開，她自外頭走進，裡頭垂手面對著牆的「那個人」便
回過頭，兩人一高一矮，視線相交。
她停住腳步，沒再前進，倒是他一個箭步走來，屈膝，一把抱
住她。
隨從，包括接她來此的公公貼心地為兩人關上門，退出去。
「妳……就是馡華的女兒？」聲音帶著顫抖和哽咽。
「嗯。」她點頭，笑著提醒，「我全身都是泥，會弄髒你的衣
服喔。」
他卻沒放開，任泥水濕了一襲龍袍。
他在流淚，抱著小小的她，又心疼又愧疚。
據說手下找到她時，她穿得破破爛爛縮在漏雨的小廟角落，已
經五、六餐沒東西吃，懷裡緊緊抱著娘親臨死前給她的簪子。
那是娘唯一留下的遺物，她再餓也不願拿去變賣，而且是娘早
年心儀的男子給的定情物。
她有預感，只要她好好守住這根簪子，說不定哪天能遇見娘口
中的「負心漢」。
是的，她現在是見到了。
人家都說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看不得、碰不得，可他的擁抱
是如此溫暖，望著她的眼神是那般仁慈。
她並非他的骨肉，說穿了是生父不詳、來路不明的孩子，但他
絲毫不以為意，將她當成寶一般緊摟在懷，痛哭失聲，那一瞬間她
默默有了決定。
「妳來當朕的女兒，可好？」他拭了拭淚，將她輕輕推開，兩
手沈沈握著她的雙肩，「先讓中書令呂大人收妳為義女，稍後朕即
封妳作公主，官品擬同親王。」
聽來好像不錯，她劃上微笑，小嘴一嘟。
「認呂大人還是誰當義父都好，除了你不行。」
「為什麼？」他大受打擊地，只差沒當場捧心。
「嘿嘿，」她咯咯笑著，食指放在唇上，「這是秘密。」
窗外冬陽照在這一大一小的身影上，鍍上薄薄金光，當時兩人
都不知道這個秘密要到很多年之後才會揭曉。
「那……妳也不跟朕回宮？」他巴望地問。
「不回。」
這下他更沮喪了，她笑著，像個小女兒般撒嬌抱住他的手臂。
「你別傷心嘛，說不定以後我會在宮裡住下的，但在那天到來
之前，我想到各地看看。」
看看這個他一手建立的天下，不只富庶的京師、偏遠的瓊州，
還有好多好多地方，等到哪天她踏遍了他的國土，或許就能明白他
犧牲她娘的意義。
「喔，對了，能不能先借我千金？」
「啊？」
抱著他命人取來的一大疊銀票，她急急跑上街，一到分岔路口
忽然停下腳步，傻愣在那兒。
呃，糟糕，往哪一個方向才會找到剛才那棟茶館？
夕陽西下。
最後一絲餘暉隱入地平線，男孩站在二樓窗前凝視，茶樓高掛
的燈籠濛濛發著光，照著他漂亮的眼眸。
看來那女孩是不會再來了，希望這是表示她一切順利。
眺望遠方最後一眼，他放下環胸的雙臂，身後侍衛不斷再三催
促，不走不行。
轉身，他離開窗口往樓梯走去，一陣北風吹來，吹熄了廂房裡
的火燭。
揚起的步伐忽然停住，他彷彿聽見黑暗中有個銀鈴般的聲音在
他耳邊這樣響著。
『記住，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唷！』
《鳳遊蹤》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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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雲無月光的子夜裡，在位元與位元的間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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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正築夢園─┬┘在那初光的發端裡，輕輕呼喚。─cd.twbb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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