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遊 蹤
(40)
接下來幾日,廢妃劉家、前寧王正妃長孫家,凡在朝為官的父
兄子姪不約而同辭了官職。
表面上這些人似是主動放棄榮華富貴,自願求去,唯有章公公
看見他們受皇上的傳喚前來,進入長春殿偏門的小閣樓後,個個臉
色發青、雙腳發軟地走出,隔天便一起上疏請辭,甚至舉家搬離了
京城。
雪落,雪停,轉眼嚴冬已過。
翌年改元至道,八月皇上下詔冊立壽王趙元侃為皇太子,改名
趙恆,九月在朝元殿舉行立儲大禮。
至此乾坤已定,先前掀起的宮變風波終於漸漸平息,隨著時間
淡去,還給歷經風風雨雨的琁清殿一個清靜。
這日一大清早,寧謐的正殿卻傳出一聲驚呼,紫昭接獲驚人的
消息,不小心又摔了紅靈遞上的茶碗。
小小的人影匆忙踏出琁清殿,往六公主的寢殿奔去,來到門口
,她突然停住腳步,咬了咬唇,沒一口氣衝進去,反而在門外猶豫
地踱步,還是殿內的宮女發現她,急急跟自家主子通報,才出來請
她進門。
走入元湘的寢殿,紫昭沒忘記兩人之前的嫌隙依然存在,心裡
不禁有些忐忑,但她還是想見小姑一面。
因為元湘居然要出家了!
「公主。」一看到簾後走出一個纖細身影,紫昭立刻迎上前。
宮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除了偶爾幾場宮宴,遠遠看過對方
之外,兩人並不太常碰上面。
這回見到六公主,紫昭有些愣住,發覺公主似乎有哪變了,與
印象中不太一樣。
不但除去了胭脂檀粉、珠玉金墜、虹裳霞帔,以一臉素顏,一
頭素髮,一身素衣,鉛華洗盡之姿出現,且眼中一片落落澄明,安
穩,平靜。
這樣的元湘是陌生、淡然的,令紫昭更不知該怎麼面對,原本
在路上想了一大串話要說,現在全梗在喉頭,說不出口。
「妳也是來勸我的嗎?」元湘突然一笑,將手裡的包袱掛上肩
頭,「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不是一時興起才這麼決定的。」
皓白的腕中掛著妙音贈的佛珠,她輕輕走過紫昭身旁。
「稟報父皇當天,我就說過,誰都別來送行。」
她很多愁善感,怕是會哭的。
「但是,六嫂,」回過頭,她笑靨如花,「妳願意送我到宮門
口嗎?」
紫昭驚訝睜大雙眼,她沒聽錯吧?
元湘叫她「六嫂」!
不是生疏的「王妃」,也不是帶著皇室色彩的「六皇嫂」,而
是一個簡簡單單,姑嫂之間的稱謂。
這是否代表元湘已經原諒了她?
還在揣測之際,元湘已出了寢宮,她連忙追上,兩人一路沈默
走著,紫昭欲言又止了好幾次,見元湘走得極快,沒停下來的意思
,到嘴的話語只好又吞回去,直到東華門就在眼前,走在前頭的元
湘忽然停住,從袖袋內掏出一枚玉玦,轉身塞入她手中。
「本想托人送去琁清殿,現下當面交給妳正好。」
紫昭困惑捧住。
「這是給我未來姪子的見面禮。」
咦?
「雖然還沒聽到妳和我六哥的喜訊,不過我想應該快了吧。」
朝嫂嫂玩味地眨了眨眼,似在暗示她已經知道兄嫂已成為一對真正
的夫妻。
聽出這句弦外之音,紫昭驀地紅了臉。
不過,元湘之前曾撞見她擁住仇天尋那一幕,為什麼現在還願
相信她?
「去年六哥被『留在』白陽殿時,我去看過妳。」元湘忽然壓
低聲音,「那時我站在窗外,看見妳一個人縮在角落偷偷地哭,還
說什麼願意折壽換他平安等等。」
那時候元湘就明白,她是真心的,自此姑嫂兩人先前的芥蒂也
失去了意義,沒必要再對此事耿耿於懷。
「也是那一天讓我萌生了出家的念頭。」
雖然出身於帝王之家,享盡世間的榮華富貴,但宮裡的夜太長
,血緣太薄,相殘的都是骨肉,反目的都是至親,連她向來溫和無
爭的六哥都曾意圖弒君,事後亦險些被他們的父親所殺。
這個事件深深震撼了她,她無法再像以前那樣一無所知地繼續
過下去,如果這就是身處皇家的悲哀,那麼她不要當公主了。
這時,杭州法容庵那間窄小的斗室倏地從她的記憶中浮現出來
,她想起那分遺世的澄靜,心頭豁然清朗。
是的,出家為尼不失為一個辦法,如此一來不但能讓她遠離皇
宮的紛擾,且還能與世俗的血脈斷得乾乾淨淨,儘管此後將不再有
山珍海味、綾羅綢緞,但至少擁有一方世外寧靜。
皇上深悉她的想法,是故,當元湘說出這樣的選擇時,雖然他
不忍失去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還是含著淚允了她。
「六嫂,往後多保重。」拉住她的手,元湘用力地捏緊,「一
定,一定要多保重!」
宮廷血海浮沈,又急又深,稍有不慎便會慘遭滅頂。
紫昭知道她的意思,點頭,緊緊反握,眼裡有淚,唇角卻帶著
笑。
「等妳姪子出世,我一定會告訴他,他姑姑的故事。」
元湘亦笑中帶淚地點頭,說了聲好。
抬頭,望了從小生長的宮院最後一眼,接著她頭一扭,回也不
回地往宮外灑脫踏去。
守門的兩名太監在她走出之後,再把笨重的宮門慢慢關上。
宮外的元湘越走越遠,宮內的紫昭站在原地目送,等到宮門即
將完全闔起,她握緊手裡的玉玦,轉身朝深宮走去。
兩名女子背對著背越來越遠,朱門亦在兩人之間一點一點闔上。
她們之中,不知是毅然放下一切遠走而去的那一個、還是為了
所愛同甘共苦留下的這一個,誰比較勇敢?
唯一能確定的是,兩人終其一生不曾再見過面,情誼卻一直源
遠流長,據庵堂一名打掃的小尼姑說,曾看見報慈正覺大師 (六公
主法號) 晚年面向汴京的方位,喃喃轉著佛珠,為病危的寧王王妃
祈福。
而這些都是後話。
九月清秋是離別的季節,那天清晨在東華門送走了元湘,隔沒
多久紫昭又在西華門為仇天尋送行。
北方大遼進犯,軍情吃緊,仇天尋奉命調往邊陲禦敵。
牽著坐騎,仇天尋走在右邊,和紫昭兩人並肩踱著,地上落葉
片片,被他們踩得沙沙作響。
「已經送得夠遠了,」仇天尋停下腳步,「妳回宮吧。」
「嗯。」攤開布兜,紫昭遞上親手縫製的斗蓬。
「給我的?」
她點點頭,略去中途縫壞多少匹布不說,為他披上。
「那天要不是你暗自潛入白陽殿,皇上絕對活不過去年生辰,
之後若不是你守口如瓶,堅持不對別人說出那晚的真相,我和六殿
下也難逃一死。」
他的恩情,她都記在心裡,所以送上這件蘊含著無盡謝意的披
風。
「當你穿上蒙面黑衣,遮遮掩掩地進入大內護駕,一定讓你很
為難吧?」紫昭充滿歉意地一笑,幫他繫上斗蓬的帶子,「畢竟你
從沒違背過自己的原則,卻為了我們,第一次破例這麼做。」
「不,那不是第一次。」
他驀然垂下頭,兩人相對的臉龐一下子拉近。
「在杭州時我就曾做過一次。」
「咦?」
「妳要我放過馮家小姐,我沒答應,但後來我背六公主下山時
曾派兩個人快馬加鞭,一個去杭州知府,另一個去客棧通知妳,好
讓妳知道我已經請杭州知府取消包圍襲風山莊的行動。」
那雙繫著飄帶的手驚詫停住。
「只是天雨路滑,去通知你的那個人在路上摔了馬,來不及在
妳離開客棧前趕到。」
紫昭愕然看著眼前的男子,大大的眸子滿是驚訝地圓睜。
當初如果那個人沒墜馬,將消息傳到客棧,她會欣喜若狂,被
他感動得亂七八糟吧?
說不定因為這樣,她會不顧一切跟他在一起,就算兩人看法不
同、差異太大也無所謂。
那麼今日在這裡送他們走的人,就是六皇子了。
這樣的可能性同時在兩人心裡一閃而過,他和她深深望著彼此
,久久沒人開口說半個字。
一陣風吹來,揚起腳下的樹葉,揚起兩人相對的視線中細細的
光芒,然後風止,葉落,林間復歸寧靜。
「好可惜,那個人摔馬摔得真不是時候,」紫昭嘟著小嘴,笑
嘆地說,隨即收回目光,繼續低頭將手邊的結打完,「不然我一定
會非常高興的。」
仇天尋亦將臉轉向一旁,藏在衣袖間的拳頭無聲握了起來。
不錯,若非陰錯陽差,他們本可執手相伴一生,畢竟那時的他
是她心儀的人,可是手下這一跌讓他錯過了那個時機,也錯過了他
們的緣分。
很多時候,事情一旦錯過當下那個片刻,便不會再回來。
他明白,她也明白,所以兩人都沒提那人如果沒落馬會怎樣。
「我走後,妳可別去欺負新上任的殿前都指揮使魏大人。」仇
天尋大步一揚,跨上馬背。
「你走後,可要好好戍守邊疆,別怠忽職守,讓大遼欺咱們文
弱啊。」她笑嘻嘻地回敬,遞上他的馬鞭。
他朝她翻了個白眼,接過鞭子,揚手正要揮下,紫昭忽然喚住
他。
「仇大人!」
語氣中驀然多了分非關玩笑的認真,眼眶也跟著紅起。
「沙場抗敵,一切小心。」
他沒轉回頭,下顎重重一點,表示聽見了,隨即手鞭俐落一揮
,駕馬急馳而去。
很快地,他在遠方成為一個小點,最後消失於飛揚的塵土之間。
秋陽靜靜灑落,伴隨著起舞西風,紫昭佇立原地許久才轉過身
,再一次踩著黃澄澄的枯葉折回宮門。
經過一道又一道長廊,一重又一重庭院,還沒走到琁清殿,便
聽見一陣悠揚簫聲。
樂音清亮有如流泉,奔騰不絕,一個拔高,曲調突然峰迴一轉
,低低幽幽,如泣如訴,如此連續數十個迴腸盪氣的轉折之後,最
後以揪人心弦的顫音收尾,裊裊不絕。
是誰在宮裡吹簫?
循著聲,紫昭加快腳步走去,終於在琁清殿外的小花園發現她
風姿俊秀的丈夫,他坐在石雕的長椅上,雙手按著竹簫,正好吹畢
,自唇邊移開。
「我聽過你撫琴、吹笛,不知道你還會吹簫。」兩三個輕盈快
步,她走近。
六皇子笑著,往旁邊挪了挪,讓妻子挨著他坐下。
「這把簫妳也見過的。」遞給她。
「喔?」
「是馮莊主隨身帶著的那一把。」
怪不得覺得眼熟,紫昭恍然大悟。
去年宮變之後皇上暗中派人追殺,連襲風山莊都封了,馮書銓
左躲右藏,四處逃亡,後來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昨夜馮莊主偷偷潛入宮,把簫給了我,說這是他亡兄的遺物
,我猜想,他是希望能把竹簫交給我母親吧。」
「既然如此,」紫昭拿出一條絹子,把長簫悉心包起,「我馬
上請紅靈送過去。」
冷宮不是隨便就能進去的地方,平日若沒特殊理由,他們也不
得踏入半步,為了避人口實,紫昭盡量低調行事,不像從前都沒把
宮裡的規矩放在心上。
握著這柄竹簫,連帶想起那場驚魂動魄的往事,她的心緊了緊
,抬頭望向丈夫,發現他也望著她,那雙溫亮的眼眸讓她寧定下來。
「元偓。」
輕輕呼喚著他的名,這是兩人真正成親之後開始的習慣。
儘管直呼他名諱不合體制,但沒旁人時,她都是這麼喚他。
「你知道我們住的琁清殿,上頭的屋簷一共有一百六十個雕花
,七十朵斗雲,四隻聖獸嗎?」
六皇子一愣。
「妳數過?」
她燦爛地笑著點頭。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你帶我去見方貴妃,路上你曾說,住在
這裡的人並不會特別注意宮裡的一景一物。」
指頭指向自己。
「你說的沒錯,我住進來後,有段時間的確不曾注意這些。」
尤其是長孫梅烙和他母親密謀篡上的那幾日,她憂慮不堪,哪
還有那個閒情逸致去欣賞宮裡的美景。
「可是現在我會去數去看了。」
起身,小手放入他掌中,拉著他一同站起。
雖然宮中形勢險惡,不過只要他們盡可能避開權力的圈子,或
許沒辦法像她當初對他說的『無入而不自得』那麼瀟灑,但也能在
複雜的宮廷中擁有一片平靜無爭、安然自得的角落。
「那麼,」六皇子與她靈犀相通,知道她的意思,於是牽著她
走出小花園,拾階而上,「我們大殿後方有道築牆,上面有很漂亮
的題字,妳看過了嗎?」
「還沒。」
「我帶妳去?」
「嗯。」
這邊一個微笑,那邊一個頭輕點,如此小小的、單純的幸福,
宮中爭權奪利的人看不見,只有她和他明白,珍惜。
只見夫妻兩攜手走上玉階,踱向通往後殿的迴廊,淡淡秋光拉
長了這兩道相連的身影,兩人的說話聲逐漸跟著遠去。
深宮的秋,漸濃。
兩年後。
在煙花漫飛的三月天,皇上駕崩,在位二十二年,享年五十九
歲。
《鳳遊蹤》
─ 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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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旭┌文╦學═館┼┬┴─┬─┼┴─┼歡 迎 蒞 臨 參 觀┬
─┼┼┴┼┴─┴─╨┴─╜在多雲無月光的子夜裡,在位元與位元的間隔,│
◣│├┼┴┐趕在夕落之前追逐、橙色裡的沉默、趕在黎明之後迷茫。└┴┬│◤
┼┬┘┼中正築夢園─┬┘在那初光的發端裡,輕輕呼喚。─cd.twbb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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